第13章 人文主體與個性(1)(2 / 3)

不可重複的動態、感性的實踐在漫長的曆史裏不斷把自己凝凍為可以重複的靜態知性符號,這個被波普稱作“世界3”的符號王國當然是人類文明積極的成果。但當它被“經學家”誤作真實的本體時,當兒童安於電視圖像世界而對真實生活的直接感知日趨減少時西方稱之為“電視囚禁”。美國法明頓市甚至為此發起一個“減免電視運動”。孩子們在回到實際生活中後說:“……很快我們便明白,電視以外還有一個更為豐富多彩的世界。”(參見《光明日報》1985年2月10日述評),哲學難道不應當向社會尖銳地提出正本清源的時代課題嗎?

也許,應當把洪水般的鬥毆、色情文藝和形形色色的“追求感官刺激”視為對長期掠奪感性體驗的“抽象符號化”一種畸形補充,這可能是不甘心麻痹卻無出路的現代人一種本能而病態的發泄和報複。但這當然還是“罔”。

三、慧能麵臨著與現代人相同的問題:禪宗革命

慧能(638—713)在兩個方麵都置身於與現代人類似的矛盾衝突中。

他麵臨著終生不能窮盡的佛教遺產:1200多年的印度佛教與綿延600多年的中國佛教,二者各自所擁有的浩瀚經卷慧能歿後不久的《開元釋教錄》載,至唐開元,漢文佛經共計一千零七十六部,五千零四十八卷。,以及林立的宗派和無數高僧。作為中國佛僧,語言翻譯把他與“西天真經”又隔開了一層。這個符號與人(從佛到大小師祖)所構成的精神—物質實體世界,在任何個體僧侶麵前都是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威;而宗教信仰的性質又使這種權威甚至包含著對個體殘酷的專製性即使是東晉名僧道生,也僅因對《涅經》譯文“如來藏”的獨立理解,而被革出教門。。

另一方麵,佛教雖然重視個體經驗,但作為體驗之“定學”的禪,卻與“慧學”般若分立,後者又隻關教理,與此相連,產生了發達的經教之學——“義學”;因而,體驗與智慧是分裂的。禪,實質處於末流手段地位。這樣,慧能之前,像道安、羅什、智、吉藏、智儼、玄奘、法藏等高僧,雖然不乏禪修體驗,但卻首先、基本是以翻譯和講經奠定其曆史地位的。從現代眼光來看,他們更像是學者和翻譯家,而不是哲學家。他們所體現的中國佛教史,其主流是義學史。他們之中最偉大的代表玄奘曾這樣自述:

奘聞江海遐深,濟之者必憑舟楫;群生滯惑,導之者實假聖言。……但遠人來譯,音訓不同。去聖時遙,義類差舛。遂使雙林一味之旨分成當現二常,大乘不二之宗析為南北兩道,紛紜爭論凡數百年,率土懷疑莫有匠決。玄奘宿因有慶,早預緇門,負笈從師年將二紀,名賢勝友備悉谘詢,大小乘宗略得披覽。未嚐不執卷躊躇,捧經佗際。(《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一)

一代大師,卻“未嚐不執卷躊躇,捧經佗際”。作為學者,其嚴謹科學態度誠然令人尊敬,但困惑一至於此,不使一切想憑借聖言舟楫渡求佛性的人寒心而深省嗎?

大師如此,眾僧可見。這是一個更甚於現代之“罔”的時代。

然而,一種宗教演變成關於自身的一門學問,不管這樣做時多麼虔誠,但這首先卻危及、蛻變了宗教自身的性質:知性思維對體驗的排擠削弱了宗教感情,外在權威與個體的對立又縮小了宗教的民眾性。因此,佛教一開始傳入中國,就存在著如何消除作為抽象符號的佛經“舶來”異己氣息、使之個體體驗化的問題。就此而言,佛教中國化的問題,實質上就是印度經文如何在中國生活中實踐化、從而宗教化的問題。具體到佛教本身,則是如何對待戒定慧三學,特別是其中主體部分定慧二者的關係問題。長期溺於譯經的中國佛教,勢必以對“慧”之知性理解為當務之要,而難以“定慧雙修”;慧能之前大多數高僧上層知識界的出身素養又自然地助長了義理思辨的習氣。

作為宗教的一種自我調整平衡,中國佛教內部很早便存在著糾撥“義學”傾向的努力,但成效甚微安世高時代禪法尚占有重要地位,這種平衡到支讖時已因大乘般若將“慧”甚至“禪”義理化而失去。大乘各派經籍(如《維摩詰經》)雖以破除名言障礙為重要論題,但基本是以說禪代修禪,不出紙上談兵,即使是首創大“頓悟”的道生亦難免此局限。。有兩個矛盾始終限製著這種努力:感性的心理體驗淹沒於譯釋經文的“義學”抽象符號之中;“佛”始終是外在於個體僧人的彼岸對象。其共同特點都是“外求”。

慧能則根本無望走玄奘式的“外求”道路。這個文盲樵夫、嶺南“獠”在經院門前一無所有。他隻能內求諸己,徹底返回自身,躍身於“無”。這一返回,立即引起了兩方麵的革命:

一方麵,自身的領悟、體認、“現觀”取代了關於佛經譯釋的“義理”思辨:

善知識,總須自體,與授無相戒。……萬法在自性。(《壇經·二》)

性含萬法是大,萬法盡是自性,……迷人口念,智者心行。(《壇經·二五》)

……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觀照,不假文字。(《壇經·二八》)

一切經書,及諸文字,小大二乘,十二部經,皆因人置。……故知一切萬法,盡在自身中,何不從於自心頓現真如本性。(《壇經·三》)

……若自悟者,不假外善知識,若取外求善知識,望得解脫,無有是處。識自心內善知識,即得解脫。若自心邪迷,妄念顛倒,外善知識,即有教授,救不可得。(《壇經·三一》)

又有一僧名法達,常誦法華經七年,心迷不知正法之處,……大師言:法達,心行轉法華,不行法華轉,心正轉法華,心邪法華轉。……大師言:努力依法修行,即是轉經。法達一聞,言下大悟,涕淚悲泣,白言:和尚,實未曾轉法華,七年被法華轉,已後轉法華,念念修行佛行。(《壇經·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