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人文學科及其現代意義
曾刊於《未定稿》(中國社會科學雜誌社)1987年第1期,是國內倡導“人文學科”概念的最初文獻之一。
一、人文學科:從古代到現代
人文學科源於古羅馬西賽羅一種理想化的教育思想“humanitas”(拉丁文,有“人性”或“人情”的意思;又與“paideia”——“開化”“教化”通用)。是指古羅馬時代成長為人,即“公民”(自由民)所必修的科目,大致包括哲學、語言修辭、曆史、數學等。
在這裏,①教育不同於近代以來的職業或專業訓練,而是為臻於人性理想態的修身;②這種統攝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於一體的古典人文學科,成為人的完整性的標幟,盡管還隻是“原始的豐富”和“圓滿”(馬克思);③“人”,即“公民”或“自由民”的觀念無疑與古羅馬奴隸製不可分,但即使“humanitas”事實上主要成了貴族教育,馬克思主義也並不因此否定以人為目的的人文教育理想本身,而隻是指出它僅施於部分社會成員的曆史局限性;④顯然,就人文學科及其古典人文教育的基本特性而言,它具有東西方可比性,例如與古羅馬“七藝”相仿的孔子的“六藝”。
文藝複興首先是指古羅馬人文學科的複興。盡管出於與神學的對立,人文學科作為關於人自身事務研究的世俗學科,它更突出了與古羅馬人文理性教化殊異的自然人欲,但同樣造就出多才多藝、人格完整的時代巨人。在啟蒙運動的百科全書派那裏,人文學科則鮮明政治化,啟引民眾成為“自由、平等、博愛”旗幟下的戰士。
從19世紀起,人文學科與科學嚴重分裂②參閱貝爾納《曆史上的科學》,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324、209頁。。“科學進展的背景就是一種傾向對科學要求日益加多的在擴大中的工業資本主義”②。在此背景下,科學從人的手段讓渡為非人化的利潤的手段,從而失去了人類學意義的目的,並反轉來侵略人文學科。伽利略以來的客體主義態度從自然科學推廣產生出社會科學,後者被視為關於人的更合理的知識,從而發生了後來胡塞爾所說的“主體性的遺忘”。為使自然科學方法適用於人文學科,人被盡量客體化(實證主義)、手段化(實用主義)、非心理化和操作化(行為主義和操作主義)、結構化(結構主義)。這形成了從孔德到斯金納將人文學科自然科學化的潮流。
從19世紀到20世紀上半葉,人文思潮與社會經濟發展、科學技術進步主流相對抗已成常態。引人深思的是,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資本主義生產就同某些精神生產部門如藝術和詩歌相敵對”《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Ⅰ,第296頁。,當傳統人文學科被社會科學、乃至自然科學大量分化出去後,唯有藝術及美學悲涼獨立。無論是19世紀空想社會主義和批判現實主義,或是20世紀現代派藝術和法蘭克福批判的社會理論,都以其審美色彩為特征。它深刻地顯露出人文主義的審美特質和審美藝術的人文主義本性。
隻有當外在的人文批判作為科學與社會經濟內在的合理性出現時,人文學科方可能複興。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現代物理學革命為人文學科的現代複興提供了第一個契機。現代物理學掃除時空絕對性並把主體因素引入對象觀念,一種有機係統的現代自然科學觀取代了基於牛頓力學的機械自然觀與科學觀。情感、想像、審美直觀成為理解並推進現代科學微妙要緊的因素。於是,人文學科在科學創造中的根基地位又重新被人們重視湯川秀樹:“在古希臘不僅有完全和諧的相互平衡的直覺和抽象,而且科學也不與哲學、文學和藝術相疏遠。所有這些文化活動都接近於人類的精神和情感。……與此形成鮮明的對比,今天的物理學家往往被大型加速器和高速電子計算機弄得不知所措。……我確信在揭示潛藏於自然界的真理的努力方麵人的豐富想像力至少像大型機器一樣重要。”(《科學思維中的直覺和抽象》,《哲學譯叢》1982.2)同時參閱達爾文的自述:“以前圖畫使我得到頗大的愉快,音樂使我得到巨大的愉快,但是現在多年來,我不能持續讀完一行詩。……我的頭腦似乎已經成了大量事實積累中擠壓出一般規律的機器……這些愛好的喪失也就是幸福的喪失,而且可能會傷害智力……”(引自舒馬赫《小的是美好的》,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63頁),從人文學科角度說明自然科學本質與發展機製成為科學哲學一種先進的方法T·庫恩、費耶阿本德等,同時參閱瓦托夫斯基《科學思想的概念基礎》一書。;人文思想甚至成為一種世界模式被直接等同於科學理論本身如拉茲洛把係統論看作人道主義,薛定鍔直接運用吠檀多哲學模式等。。
人文學科所顯示的另一現代意義是它所提供的人文目的論與價值論。近代以來本身日益技術手段化並把世界也技術手段化的科學,以客觀知識與單一的實用價值拒絕終極人文價值而斥之為形而上學,當它在20世紀走到極端時,突然發現人文價值目的的喪失不僅危及人的精神基地,而且危及科學與經濟發展自身,於是便提出了在科學之外的基點或本體問題。維納說科技發達的美國人隻懂“如何做”而不懂較此更為要緊的“做什麼”參閱〔美〕維納《人有人的用處》,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152頁。,羅馬俱樂部《增長的極限》對沉迷於經濟增長的西方社會的當頭棒喝,困擾東西方的效率與平等的兩難取舍,以及近30年來生態學與未來學的勃興,都在不同程度上關涉對科學與經濟作出非科學、非經濟的根本價值評判與規範,它與彌漫全球的人生哲學沉思、個體自我意識的覺醒共同推進了人文學科的現代複興。
二、人的哲學學科群:有別於社會科學的人文學科
區分人文學科與科學,不可能是古代問題。作為近代問題,培根提出它是著眼於蓬勃新生的科學的獨立。與此相反,與現代物理學革命同步,19世紀末狄爾泰發出有別於科學的人文學科地位的呼聲,則完全是現代問題。
這一區分,如人文學科的曆史演變所表明的,並不能依據靜止外在的學科歸類,也不應局限於古典人文學科的狹義範圍而把人文學科簡單化為一個曆史性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