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諸葛雄起坐在主席台上看見學生們表演節目,心卻不在節目上。他心很痛。
他身上隻有三元錢,今天是星期五,這三元錢不夠他回縣城的路費。他現在已不知被路費的不夠折騰了多少次,反正,這一次的三元錢,是他最拮據的一次。他所以心痛,是他心中痛恨借錢,而要趕車回去,又不得不與人借錢。
在學校吃了午飯回來,已經二點過,可以回家了,但是他遲遲不肯離開鎮政府。他想了半天,決定找企業辦的小薑借10元錢。他鼓了好大的勇氣,走進去對小薑道:小薑,上次我叫你搜集的那些經濟指針資料齊了沒有?
小薑道:沒有。
諸葛雄起惡狠狠地道:快點。星期一來我見不著那些資料,打你的屁股。
諸葛雄起走了出來,恨不得煽自己的嘴。
他隻得無奈地坐在鎮辦公室裏,看著誰走進來,好與誰借10元錢。他想上去與六七個人借,而終於沒動身。
這時,開小食店的門衛老吳忙完了中午的活,回到了門衛室裏。他想,隻有去跟他借5元錢了。於是,他走了上去,對老吳道:吳哥,你好。
老吳道:你好。諸葛雄起鎮長有什麼事?
諸葛雄起道:有我的信沒有?彙款有沒有?
老吳道:沒有。
諸葛雄起道:好的。我回縣城了,星期一見。
諸葛雄起果然就往外一裏遠的車站走去。包中錢是不夠,但一定得回去。這次臉丟大了,必須跟在車站做生意的紅石村楊主任借這5元錢了。隻是,借5元錢,真的不好找借口。
走到一裏之外的車站,去望楊主任的門麵,他目瞪口呆,卷廉門關著。
他上去向左右開著門麵做生意的人道:這大白天的,楊主任關門幹什麼?
答道:給老丈人做生去了。
諸葛雄起心中想罵任何人,又不知道罵誰。他隻得又步行回到鎮政府,心一橫,直奔柯鎮長辦公室。諸葛雄起道:柯哥,好!
他道:為什麼還不走?
諸葛雄起道:剛才往車站走,邊看邊看,突然看上一套衣服,非常適合夫人。一問,要價260元。可我包中隻有250元,還差10元,是特地來向你借這10元來著。
柯鎮長一聽,掏出皮包,當中百元大鈔有幾十張,掏了10元給他。
諸葛雄起接了這10元錢,真他媽想哭。
諸葛雄起坐在回家的客車上,想,一個男人如果要硬撐著,真難。林梅在他到鄉鎮幾個月後,在高書記的關心下,回到了公司上班,但普通工人,工資並不高,隻靠養活自己。那麼,自己一分不用,這工資也不夠花。僅房子貸款,就去掉一少半,還有各種費用扣除,比如軍人安置、教育、民工建勤、各種保險和公積金,一年隻有一半落到自己的手裏。這錢得供兒子、嶽母、嶽父三人。若不是嶽父常拿他的也是很低的退休金來補貼生活,這一家人肯定有幾天得出去討飯吃。
所以諸葛雄起是沒有一分的收入。
但是支出卻很大。一個月來去的車費,和每天的夥食,以及其它雜七雜八的開支,一個月沒兩百元開銷不出來。
諸葛雄起在縣城的時候,常寫些千把字的短文,還有些收入。到鎮上來後,全寫長篇小說,短文寫得非常少,也發得少,稿費也少。路費就是靠這有限的稿費解決的。但是天天的飯錢,卻是沒法解決。
其它的副書記副鎮長請吃飯的人非常多,他這個副鎮長請的人卻非常少,因此差不多每個星期他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食堂中吃飯。諸葛雄起編了一句話,道:誰是食堂的飯桶?諸葛雄起鎮長。
到這裏的七個月後,他不在鎮政府食堂吃了,而到地稅局食堂吃。他所以到這裏吃,是因為承包地稅局食堂的人,是鎮政府農業辦小章的老婆。他來吃飯的時候,小章問他道:諸葛雄起鎮長,為什麼不在鎮政府食堂吃了?
諸葛雄起道:這幾個月餓不住了。飯太軟,我吃不下。至於中午的肉,那三五點肥肉,純粹是在誘使我肚子中的肉蟲害我。不行了,聽說你這好,來支持你的工作。
小章大喜道:謝謝諸葛雄起鎮長。
而諸葛雄起知道,他已經欠鎮政府食堂七個月飯錢了!說來不信,但是真的欠七個月了。鎮政府食堂是李鎮長的姐姐承包了的,大家都是天天吃,月底在工資上扣。大家可以扣,但是諸葛雄起沒法扣,因為他的工資現在還在縣上,他不願意轉下來。扣不著,他隻好欠著。這一欠就欠了七個月。前三個月,他還高高興興的,沒事一樣賒欠著。但是,以後過了一個月,他心便多一份沉重。他已經對她承諾了幾次要付清賒欠的飯錢,但是都兌不了現。七個月吃畢,他已經賒欠出了沉重的心病,每天往食堂走,不像是去吃飯,倒像是去做賊。他看見食堂的門開著,便惴惴不安。看見了李鎮長的姐姐,真像賊見了警察似的。
他心裏自罵自道:呸!沒有賒飯錢賒到你這麼久的王八蛋!
所以,隻好到小章家承包的食堂賒飯了。他還有個好的借口:人家飯的量不夠肉太少,要餓死他。
在小章家的食堂賒了三個月,諸葛雄起又轉到門衛老吳的小食店中去賒了,連早飯也在那裏賒,老吳半上午才開門,他半上午再到老吳的店中去吃早飯。真實情況是他也賒著小章的錢,沒法給。對老吳說的話是:小章家的飯菜沒你的實惠。
諸葛雄起過去什麼人都不怕,現在在雎水鎮上,都怕三個他賒飯給他吃的老板。諸葛雄起暗自發悚,也無可奈何。他竟然還浪漫的起來,嗬嗬一笑道:下鄉鎮收獲真是大,若是在縣政府,在哪去產生這種奇妙的感覺?
諸葛雄起有一天,終於被錢逼進了罕見的困境。
一上班,向書記把諸葛雄起等人叫在一起,通知大家道:出發。
諸葛雄起悄悄向米鎮長道:去哪?
他道:幾百裏外的九寨溝。所有的鎮領導,還有中層幹部,鎮上包幹一切。沒人告訴你?
諸葛雄起道:這時才知道。
諸葛雄起一陣狂喜,馬上要去九寨溝,鎮上包幹一切,等於白去玩一次。諸葛雄起心中悲痛的是,這個打擊太突然,他包中千真萬確隻有兩角錢!
他像過去一樣,咬緊了口,不向任何人借錢。他今生最痛恨的就是向人借錢,可是命運都一次次逼著他去借錢。
他咬著牙上了車。
但是包中真的隻有兩角錢,可能天下任何人都不相信。他高興地一想,老子就是要創造一個奇跡,兩角錢遊九寨溝。
高興是高興,可是一個突然的現實打碎了他這兩角錢遊九寨的理想。媽的,鎮上包幹一切,總不可能包幹你上廁所?莫非你因為拿不出上廁所的一元錢?而讓屎尿活活地將自己脹死?
汗頓時湧出全身。
車子開出雎水鎮的那一段路,他覺得是天下最黑暗的一段路。
好在車子要經過縣城,好在許多人鬧著要在老縣城吃名小食米粉。他下了車,飛也似地奔回縣政府大院自己的家,林梅不在,他著急地道:媽,我要去九寨溝,快給我拿點錢……
諸葛雄起常在苦中作樂,內心道:沒錢也好。沒錢造就天才,有錢屠殺天才。
沒錢的人,就是有力氣寫東西,這一點,諸葛雄起感受最深。
反正下來這麼久,別的人晚上都在打麻將,他則在寫東西。
寫了一個20萬字的長篇小說,沒人要。
寫了一個25萬字的幽默隨筆,他自認為比幾年前出版的幽默隨筆水平高多了,寄了幾個出版社,或者石沈大海,或者退了回來。成功無望,反欠打印店一筆打印費。
諸葛雄起便開始寫各類幽默文章,不知不覺寫了二百多篇,倒是發了幾十篇。
諸葛雄起想,難道他花了這麼大力氣下鄉鎮來,僅是寫這些短文的麼?必須要出大東西。便開始寫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和寫係列中篇小說。
越累,越失敗,越有力氣寫。人這東西怪。
諸葛雄起知道,他所以這麼賣力地寫下去,不是為了發表弄錢,也不是為了向高書記表功。隻有一個東西讓他寫下去,那就是,越寫,他越覺得自己在進步!水平在提高!這一點,可能是讓許多做事業在不斷進步的男人不可能罷手的唯一原因。
這天黃昏,米鎮長和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看報紙,對他道:今天不寫哦?
諸葛雄起道:恩。今天休息。
米鎮和道:陪我去散散步,好不好?
諸葛雄起道:行。
於是,諸葛雄起和米鎮長,步出雎水鎮,去散步。他們從鎮的北麵出去,穿過一條窄長的老街,現在兩邊還全是木板門。別小看這條街,中國有個著名鄉土作家沙汀,在這個鎮上蟄居了十年,寫出了三部鄉土題材的長篇小說,其中第一部《淘金記》的大部分,就是在這條老街內的一個醬園廠開工的。諸葛雄起去那看了幾次,那個老屋子現在隻有牆,沒有頂了,屋內的土不知何時被人挖了起來,裏麵現在長著蘿卜。
出了鎮,他們朝一裏之外的臥佛寺和大石拱橋太平橋走了去,那裏是全鎮最著名的風景點。
米鎮長道:球,諸葛雄起鎮長,你也太不合群了。
諸葛雄起道:說什麼?
米鎮長道:我們一齊來這鎮上,有多少時候,看見你和大家一起打打麻將?這不是不合群麼?
諸葛雄起道:我覺得那沒意思。
米鎮長道:你怎麼說沒意思?麻將呢,聽著響聲讓人心跳,摸著讓人手感舒服,時間一晃不見了,搞不好還進幾張大小不等的鈔票,為什麼沒意思?
諸葛雄起道:你打了這麼久,總的本講,是輸還是贏?
米鎮長道:差不多。也許輸了點。
諸葛雄起道:我是這麼想的,我們到這來,一屆得幹三年。這三年中,全打麻將,弄個好,不輸不贏,弄得不好,輸。坦率地講,在打麻將這事上,不怕你我是副鎮長,但是計算牌的精確,遠遠沒有鎮幹部的家屬水平高。她們在茶鋪子天天打一元二元的麻將,把手藝練得精熟,有機會與我們打大的,正好殺我們這些肥豬。我們抓一張是臭牌,抓一張還是臭牌;但是娘們的手又瘦又尖,也許連雞都捉不住,可是人家不停地抓好牌自摸。我常感到她們細小無力的手在抓好牌起來自摸時,比一個吊車把一個幾十噸重的集裝箱抓起來還有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