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山村六十年(1 / 2)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納蘭性德《長相思》句)

一枝何足貴,憐是故園春。(張九齡《折楊柳》句)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屈原《九章·哀郢》句)

對於故鄉,無論離開多遠,時間多長,總是要想。人不親土親,心不想不行。鄉情就像醇酒,經過時間的濃縮和提純,會日漸純淨,變為精品。尤其深埋在童心深處的記憶,到老年就會翻漿似的時時破殼擠出來,令人回味無窮。故鄉的山山水水,故鄉的風土人情,故鄉的災難幸福……一湧上心頭,就揮之不去,迫使我行諸文字。它們對同齡人是一種分享,而後來人知道這些也沒有壞處。

山村夾在荒溝間,土地掛在山坡上,道路纏在溝壑邊,日子陷進戰火中。男子漢要撲滅這戰火,把生命預支給前線,扭頭就走。老婆們腸子擰成了麻花,眼眶裏憋滿了珍珠,卻咬碎生死離情,揮手一笑說:去吧,這裏有我呢!便帶上武器,扶老攜幼,挺著大肚子,衝進刀叢彈縫生產逃難救傷員打仗……直打到新中國成立前夕,嫋嫋炊煙溶解了嚴酷歲月,氤氳成一派靜謐,全村才進入“千紅萬紫安排著,隻待新雷第一聲”的揚眉吐氣狀態。

聽到天安門城樓上振聾發聵的“新雷”一響,山村立即爆發出不盡的青春活力,拚命在廢墟上恢複生產清洗創傷。房屋燒光了,壯漢們用挖地道築工事的老功夫打土窯蓋新房。樹木砍盡了,全村人漫山遍野一株一株地栽植。牲口搶完了,人就把腰弓成石拱橋牽犁拉車馱東西……從早到晚撲下身子精心梳理嗬護從炮灰和彈片中扒拉出來的寸寸土地和株株禾苗。深夜,筋疲力盡的男人睡成了死豬,鼾聲的雷霆滾過夜空。婦女們還要用如豆青燈照出半炕朦朧,把孩子擱到雙腿盤成的“搖籃”裏,手搖著古老的紡車,從柔柔的棉卷兒裏抽出甜甜的夢……

第二年,聖潔的土地就不負眾望地捧出金燦燦的糧食,把連年的饑餓拒之村外,為他們撩起了第一道幸福的帷幕。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美帝侵朝的戰火又燒到了國門口。山民們眼裏噴著憤怒的火焰,唾沫星子如彈片四濺,粗野地罵道:剛攆走狗日的東洋鬼子,又躥來挨刀的西洋強盜,日你老先人的,我要喝了你們的腦子!在罵聲伴奏下,好小夥參加了誌願軍,家裏人心的戰馬衝鋒在異國的前沿陣地,汗的瀑布落在辛勤耕耘的田野上,耕和戰仍是他們生命的經和緯……與此同時,家家都雞屁股裏摳蛋,深山裏采藥,牙縫兒裏節省,一分一分地攢錢,捐獻飛機大炮。不眠之夜,識字的熱情洋溢寫慰問信,手巧的滿懷深情做軍鞋、繡慰問袋,筆畫和針線裏浸透著炎黃子孫偉大的不屈精神!

勝利的凱歌從板門店傳遍全球時,小山村也走出曆史的陰影,打好了有地又有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基礎。位卑未敢忘憂國。他們繼續披朝雲暮雨,迎風吹浪打,發展農業社,革新農機具,與旱澇蟲雹等災害殊死搏鬥,向土地要豐產,向副業要增收。那幾年,他們用烙滿生活鞭痕刀傷的腰板,支撐著共和國的新天地,用握慣步槍手榴彈的繭手,推擁著曆史的列車前進。

列車一度駛入坎坷曲折的路段,被迫走走停停。但這些遺傳密碼中隻有喂牛放羊扛鋤扶犁種糧食的世襲農民,卻深感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重量,一心胸懷大局堅定不移地守護著土地,奮力前進,從未停步!大煉鋼鐵,把家裏的鐵鍋都送去煉鐵,寧可不吃飯也決不放鬆種地。三年困難,連老弱病殘的人都舍不得吃自己生產的糧食,卻勒緊褲帶把它慷慨獻給國家。十年“文革”,批判“唯生產力論”的冰雹打蔫了他們的心。有人氣憤地罵:批個狗屁!手扶犁杖鞭打牛,老子不生產你吃球!誰也不揭發他“反動透頂”的言論,卻冒著風險忍辱負重轉入“地下”繼續生產。山民深諳人是鐵飯是鋼這條亙古如斯的通俗哲理,為了糧食,他們用最原始的鐵鍬和木犁把梯田整成一幅幅精美的蘇繡杭繡,用最粗陋的石頭把地壟壘成一條條壯麗的萬裏長城。排山倒海的山洪襲來了,跳進波濤以生命捍衛土地,將洪魔撞得潰不成軍。莊稼熟了,土槍上挑著星星,惺忪睡眼帶著血絲,徹夜巡灘防野獸們糟蹋……十多年波譎雲詭,困難重重,小村人遇到過數不清的幹擾和衝擊,誓死捍衛糧食這條生命線卻絲毫沒有動搖過!獻給國家的糧食絲毫沒有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