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看望母親(1 / 1)

近幾年想念母親的情緒與日俱增。積攢多了,夜裏就老做噩夢。夢見那些最怕發生,醒後並未發生,又擔心萬一發生而不敢說出的不吉利事,引得心裏直發毛。

母親生於中國改朝換代的年代。時代給了她太多的苦難、災荒和坎坷。生下我以後,父親和她共同背著我和苦難生活的重負在整個民族生與死、血與火較量的夾縫中跌跌撞撞地謀求生存,建立家業。新中國成立之後,炮火剛剛隱去,硝煙尚未散盡,又含辛茹苦地嗬護著我和弟弟在彈痕累累、瘡痍重重的大地上尋求新的人生之路。為此幾乎筋疲力盡的雙親不敢喘息,繼續榨盡血汗供我們上中學、上大學……父親過早去世,更加重了母親的負擔,但心力交瘁的她沒有向命運屈服,更挺直了腰板朝前走……

母親給我的是海洋,我回報給她的隻是杯水。

時間一晃,我也提前退休了。送別座談會上眾人用近乎“蓋棺論定”的溢美之詞概括我的一生,使我感到好像是為我開追悼會。幸虧大家都要表達一下“健康長壽”、“保持晚節”之類的祝願,這才使我又從“棺材”裏“還陽”,意識到我不是死去,而是老了。

這種以前感到頗為遙遠,眼下似乎突如其來的“老”,很現實地撞擊到母親的“更老”,使我好像隱約聽到母親桑榆晚景的尾聲,回家看望她老人家的念頭更超常地膨脹起來。

撲進家門,我宛如歸巢的乳燕,親切溫馨之感直透骨髓。看到母親老而無恙,懸著的心有如傘兵突然著陸了。晚上,睡在母親身旁,突然感到自己小了幾十歲。母親輕輕撫摸我頭上“馬鬃(小辮)”的親昵,責備我“蔫搗”行為的嗔怒,油燈下為我縫補舊衣的專注,依依送我遠行的深情……都爭先恐後地從歲月底層泛起擠到眼前,來印證我往日的身份。

母親照例又念叨了:“你身體常出毛病,前幾年才動過手術,最近又住了一次醫院,再不能大意了,要自己照護自己。孩子們都大了,不要為他們操心勞神了,現在是他們服侍你的時候了……”

夜很靜,月很明。母親的話如深山淙淙清泉,澄澈而響亮,字字句句含著她異常執著又不張揚的母愛。

我怕她說多了勞累,就再不應聲,誘她入睡。她果然中了我的計,一會兒就自言自語地說:“歲數不饒人,路上累了,睡著了……”很快,那平靜勻稱的呼吸聲又向我報告了她睡熟的消息。我猜得出她臉上定然掛滿微笑,那是她看到為之擔心的兒子“完璧歸趙”後放心的笑。

然而我卻久久不能入睡。

臨走那天,天剛麻麻亮,母親就輕手輕腳摸索著起了床,沒開燈就去生火。我被驚醒後問:“媽,這麼早生火幹啥?”

“你不是一早要坐車走嗎?我給你做點飯……”

我的心一顫,忙起來勸阻:“媽,你歇著,我早不該你‘服侍’了,再說,兩個多小時的路,早飯前就到了,用不著吃什麼……”

母親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十分固執,十分專心地用她那雙飽經風霜的手顫抖著給我煮了荷包蛋,盛在碗裏……這雙手忙家務、幹農活、扼住命運的咽喉,編織全家人的理想,曾經那樣靈活有力。由它操作的紡車和機杼聲經常柔柔地悠揚在我童年的夢中,伴我進入青年;現在,這雙繡過花、織過布、扭轉過家庭厄境的手,已經皺紋縱橫、青筋隆結、壽斑重重、抖抖索索,卻執拗地為她鬢發斑白的兒子做飯,並且不放心地叮嚀:“人是鐵,飯是鋼,上了年紀更要在吃喝上調理……慢點喝,保護好腸胃,你小時候吃飯狼吞虎咽,不管冷熱直往肚子裏倒。如今到出毛病的歲數了,要自己照護自己……”

臨走時,母親站在門口,用我幾十年最熟悉的目光送我,任微風輕撫她稀疏的銀發。她顯然蒼老多了,再也沒有力氣一程一程地送我出村了,隻是不停地叮囑:“上了車別靠窗戶,當心受風,靠前點坐,後邊顛……”

每次回家看望母親,得到的都是厚重的母愛,惹得我鼻酸喉哽,壓得我難於喘氣。

我恩重如山的母親啊!

原載《山西老年》2000年2期34頁

獲2004年山西省企業界書畫寫作大賽優秀獎

收入中國文化信息協會出版的《永恒的母愛》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