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暈過車,特別是汽車。
每暈一次車,就等於死一回。暈車一發作,就覺得天旋地轉、頭昏眼花、臉色蒼白、惡心嘔吐,同時渾身出冷汗、四肢癱軟、無力說話,甚至連睜眼和呼吸的力氣也沒有了。其中任何一項症狀都是致命的。以嘔吐為例,發作起來體內如同強烈地震,五髒六腑劇烈翻騰,撕扯扭絞,把腸胃中的食物直往外擠。食物吐完了,就吐胃液膽汁甚至血水。那些東西從喉嚨湧進嘴和鼻腔裏,酸澀苦臭,和嗆出來的眼淚鼻涕混合在一起,火山爆發似的噴射出來,噴出一口,嘴上拖拖拉拉、絲絲蔓蔓的黏液還來不及清理,又一股急不可待地接踵而來……一次接一次不斷重複,體內可以吐出的流體都吐完了還要吐。若不是內髒固定在骨肉上,暈一次車必將變成腔腸動物無疑。直折騰得筋疲力盡,魂飛魄散,隻剩一具疲軟的軀殼,像未寒的死屍一般堆在車上……此時任汽車怎樣顛簸摔打,人們怎樣擠壓踩踏,都顧不得了。
天哪,世界上最殘酷的刑罰,也不過如此而已。所以每當暈車,我往往產生不想活下去的念頭,閉上眼專盼閻王爺快點來請,以求早點解脫。
今生有幸享受此特殊待遇,可說是命運的有意安排。六十年代我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呂梁山腹地的隰縣縣城工作。它離我的家鄉洪洞縣三百餘華裏,其中有二百多裏非汽車莫屬。開始父親高興地說:“你們生到新社會多好,我們年輕時隻能步行……”
我聽了自然高興。等到報到時才嚐到它的“好”滋味。
那裏沒有客車,隻有解放牌卡車。車少人多,每天發一趟,頭天晚上就要在售票窗口排隊“熬票”。第二天一早從睡眼惺忪的女售票員手裏買到上車受罪的神聖權利,便像羊群一樣被塞到車上。交上好運才能坐上麥秸或玉茭稈鋪的“軟座”。車一啟動,人如球磨機裏的鋼球,不停地滾動碰撞。於是腿和腿交叉扭絞,身與身撲疊擠壓的運動,就一直奉陪到底,疼痛是正常的,受傷也不稀罕。
造成如此結果,路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那裏的路是比馬車道寬不了多少的土路。坑坑窪窪,曲曲折折,繞著數不清的山峁溝壑和季節性河流不厭其煩地轉,就像纏在亂石堆中的一根理不出頭緒的繩子。汽車就在這條繩子上時而歇斯底裏地號叫,時而可憐兮兮地呻吟著,跌跌撞撞地艱難爬行,累得它不停地放臭“屁”。由它自己掀起的滾滾塵浪,形影不離地護送著它,親吻著車內的旅客。
一般情況下早晨五六點鍾坐車,一直顛簸到下午六七點鍾才到達。十多個小時下來,渾身骨頭就快散架了。再看看身上,簡直就是剛剛出土的兵馬俑,七竅之內都是黃泥。
汽車進站後,我隻能像一條裝著糧食的麻袋似的被別人從車上拖下來。此刻即使地上有糞便、有地雷也要先躺下緩一緩,等魂魄從“陰曹地府”裏返回體內以後才能走動。
暈暈乎乎挪到住處,刻不容緩的事就是洗臉。洗完臉,一盆水成了可以肥田的黃泥湯。洗完頭發,一盆水變成了可以抹牆的泥漿。再換水洗一次才能露出“廬山真麵目”,不至於被黃頭發的外國人錯領回國。若要徹底恢複身體的暈前水平,尚需幾天的休養生息。
為了免受這種酷刑,我隻好忍痛舍棄與父母妻子見麵團聚的機會,一年隻在春節等重要節日回一兩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