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可以不回,但因公出差開會和下鄉的光榮任務則責無旁貸地落在我這“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身上,不能也無法推托,唯有鼓足勇氣再迎接暈車。因為大學生比熊貓還珍稀,隻要逮住就要給予鍛煉和使用的機會。加之領導又高度信任我對暈車的承受能力,所以才肯將這種“福分”慷慨“恩賜”給我。有時一個月這種“好處”就惠顧好幾次。
在難以忍受時,我也提過調出山外的要求,但領導隻輕輕念一下“山區人民需要你嘛”這類冠冕堂皇的“緊箍咒”,我就隻好乖乖地再為山區人民繼續暈車。
七十年代雖有了長途客車,但雄偉壯麗的山河未改,坎坷曲折的路況依舊,旅客們說:晴天是“揚(洋)灰路”,雨天是“水泥路”,下了大雪沒有路。北麵有一條孝午路還好點,也被稱作“跳舞路”……從這些“雅號”不難推測出來暈車的繼續仍是不可避免了。
暈車不僅自己慘遭不幸,還嚴重威脅周邊諸君,使“邊境”局勢極端緊張。坐在“馬槽”邊上還好些,可以吐到車外。隻是偶爾防範不嚴時,嘔吐物的殘餘才隨風折回車內,濺到別人身上,弄髒衣服。所幸損失不會太慘重。若坐在中間,直接將酸臭難聞的穢物劈頭蓋臉地“惠贈”給唇齒相依的鄰居的事便隨時可以發生。這時罹此不虞之患的人輕則報以怒目相視,不然就是切齒臭罵,直接導致睦鄰關係惡化,冷戰突發。然而再刻薄惡毒的詈辭斥語,我也隻好采取親善政策,忍耐著,調動全部良性表情肌,賠以微笑和歉詞。如此逆來順受,旨在熄滅即將爆發的戰火。為此,心靈深處不得不蒙上一層又一層近乎恥辱的陰影,甚至留下塊塊不易平撫的傷痕。
也不是沒有例外,有一次當我感到胃裏翻江倒海時,馬上緊閉嘴唇咬緊牙關,一麵示意要吐,一麵往車邊掙紮。眾人雖急忙像避瘟疫似的躲讓,但遺憾的是由於腿腳互別過死,汽車顛晃過烈,嘔吐來得過快……終沒有達到吐到車外的最佳預期目的,而是直接噴射到我對麵一位穿著嶄新衣服的青年女士身上。
我預感大禍即將臨頭,趕緊十分內疚地自責、自怨、道歉、賠情……同時負罪似的掏出手絹紙張幫她擦拭。她卻意外寬容地一邊說“沒關係”、“不要緊”,一邊扶我到車邊繼續吐,並幫我清理被汙染的現場。當我知道她也是一位有暈車“專長”的旅客正在強忍暈車的巨大苦楚關心我時,淚水便不由得在眼眶裏打轉。
那是六十年代學雷鋒時期的事。幾十年過去了,許多具有轟動效應的大事都被歲月的厚塵埋葬了,而這件小事卻記憶猶新。
我在山城工作了二十一年,在公路上因暈車引發的死去活來高達數百次之多。
八十年代中期,當地青年“熊貓”接上茬了,領導終於給我鬆綁,允許我這“下午的太陽”落到山外。我離開隰縣後,那些為我製造過暈車災難的公路全部改造為寬闊平坦的油路,四通八達、風雨無阻,而且車如流水,隨時可坐,時間最少縮短了三分之二以上。我有時因公事去一趟,竟連一點暈車的感覺也找不到了。
憶起我這段暈車史,覺得既恍如隔世,又像在眼前,恰似一枕幽夢方醒。
原載《臨鋼報》1999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