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陋室三歎(1 / 3)

少時讀劉禹錫《陋室銘》,嚼得其中雅味,頗感愜意。掩卷以思,每每生出欣羨之情。走上工作崗位,居無定所,幾乎年年搬家,甚至一年幾次。然而萬搬不離其陋,於是怎麼也“雅”不起來,留下的便隻是慨歎。回顧陋室生涯,從中揀出幾片鱗屑於此,題曰《陋室三歎》。

村居歎卑

那時住在農村,很自卑。因為當時知識分子被稱為“臭老九”,本身社會地位就在三教九流之下,而我的工作是在學校當“孩子王”,自然更在“臭老九”的最底層。社會上有些人見了我們都投以輕視的目光。不用說貪圖物質享受了,即使買一塊肥皂都從那冷眼下麵買不出來。因而要想得到較好的住房,幾乎是夢想。

找啊找,終於在學校所在鎮的偏僻處找到一孔閑置的土窯寄住下來,窯洞坐東朝西,前半天黑糊糊,看不清字跡。後半天的全部陽光,又被門前直立的兩間北房奪去了。屋內終年曬不到太陽,又沒有通風設施。不管你怎樣努力,總有股驅不散的黴味兒。白天,潮濕蟲成群結隊地在暗處跑。鍋台上、碗櫥裏都不是它們的禁區。有時正吃飯,突然窯頂“空降”一隻,防不勝防地掉到碗裏,掙紮在熱飯上……這碗飯隻好倒進房東的豬食槽裏了。晚上,它們全麵發起總攻,鋪天蓋地而來,屋裏便響起蠶吃桑葉的那種沙沙聲。睡夢裏它們經常爬進被窩,鑽進鼻孔……突然把人弄醒,既疒參人,又嚇人。很不習慣,又無可奈何,隻好盡量挖掘它的優點以安慰自己。

優點在陋室之外:院子居高臨下,南對蔥鬱的柏山,西隔滔滔河水,是一派田園風光。小屋憋悶了,往院裏一站,會頓覺心曠神怡。不養鳥,常有鳥語盈耳;不種花,每每花香滿院。要不是左鄰右舍的驢號羊叫、女人罵、孩子哭……倒也有幾分仙境氣味。不過用於調節神經,轉移情緒也足夠了。在社會上和工作中碰到種種不順心、不愉快,常常可以在這裏得到暫時的緩解,甚至覓得一時三刻的超脫。

時間長了,我又發現院下路邊常設個棋攤。小鎮上翹胡子的清瘦老壽星,幾乎常年輪番在這裏酣戰。周圍擠一堆七嘴八舌的等外參謀,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那陣勢,別具一格,看來新鮮。

他們時而爭得麵紅耳赤,寸步不讓;時而屏氣息聲,聽得見心跳;時而又樂得開懷暢笑,笑聲驚得雞飛狗咬……那專心致誌的程度,真令人驚歎。現舉二例。其一,一位老者帶了小孫子參戰。孫子心裏有媽無棋,在一旁直哭。哭啞了,哭累了,光屁股睡在棋攤旁的土堆上。鼻涕口水都在臉上結了痂,他都顧不得理會,隻是目不轉睛地對棋深思。此刻,除了這盤棋,整個世界都不在他心中。其二,一位棋迷肩扛一口袋玉米去磨麵,路過棋攤看得入了神,直到家裏人找他吃午飯,玉米袋仍紋絲不動擱在肩上。負重觀棋幾個小時,竟毫不覺累……

我站在院邊俯瞰這批棋迷,想到他們飽經憂患,卻找不到別的宣泄感情的機會和形式的時候,心中的煩惱便自然消失了。然而這畢竟是暫時的輕鬆,一回到那陰暗的小屋,不由得又失去心理平衡,使人熬煎起來,尤其遇到特殊情況。下雨了,提心吊膽,怕雨再從窯頂什麼部位的蟻穴鼠洞裏灌進來,唱了《水漫金山》;怕連陰雨隔斷了下坡擔水的小路;怕柴火淋濕了做不成飯……下雪了,又擔心凍破了水缸;擔心半夜狂風推開很不牢靠的窗戶,使瘦弱的孩子感冒……

於是便自然想起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深有同病相憐之感。特別是其中“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真是喊出了我的心聲。然而,我不敢想下去。這樣入不敷出的經濟條件,怎麼能買得起或者蓋得起房子?既然不會突然天賜良機,從地下掘出成堆的金磚銀錠發了神財,那麼這樣的社會地位,誰批給你地基?誰賣給你建材?既然不會做阿Q搬出土穀祠一類的夢,那麼陋室再陋也屬命中注定,住下去也就見陋不陋了。再搬一處仍不變其陋,我便用當時最時髦的政治術語,通過“自覺革命”“憶苦思甜”的方法安慰自己一通。以此來維係感情的平衡,克製奢望的產生。

城郊歎鼠

陋室是招鼠的重要因素。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幾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燈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飄忽地走著,吱吱地叫著,那態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還軒昂”。由於這些年處處居陋室,所以處處得與鼠相鬥。毫不誇張地說,凡是國內外滅鼠土法偏方和普通技術,能找到的都用過,就連各家報紙、文摘及文摘的文摘上盲目轉抄的滅鼠方法也用過不少。與鼠周旋耗去了我相當多的精力和時間。為了打鼠,即使冬天,我也能毅然從熱被窩裏毫不留戀地跳出來,赤身等待一半個時辰……仇恨如此之深,除了它們啃咬叫喚的噪聲幹擾睡眠和看書寫作之外,自然也因為咬壞東西,傳播疾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