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在西安工業學院(現西安工業大學)讀無線電的表哥小衛回家來了,他比我大四歲,也是78級。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同班同學、一個陽光帥氣的渭南小夥子張濤。我們三人睡一個房間,那次張濤也是第一次進京,從翌日開始,我便和他一起遊玩北京城。
首先想去的自然是天安門廣場,我們先後參觀了故宮博物院、人民大會堂、曆史和革命博物館。而進毛澤東紀念堂,則是小姑從她工作的糧食部弄來的門票。在故宮,我們遇見一位荷蘭遊客,遂用英文與他攀談。這是我第一次與陌生的老外聊天,翌日晚上去天安門看夜景,又在金水橋旁遭遇幾位西班牙共產黨訪華團的成員,不用說我再次練習了英文。
小姑家有一台海鷗牌照相機,我因此也得以嚐試拍照,那應該是我最早的攝影練習了,不過都是“到此一遊”的留念。我們對北京的遊覽幾乎是地毯式的,天壇、香山、頤和園、圓明園、定陵和八達嶺長城,等等。後兩個地方是同一天完成的,記得那天我們一早出發,先後搭乘普通公車、專線公車、長途汽車和火車,抵達昌平和延慶兩個縣治。當然了,也沒有錯過北大、清華兩座名校,包括父親照片裏的老北大紅樓。
那時候的北京城隻有一條地鐵,就是橫貫長安街的一號線,票價很便宜(三十多年後仍是兩元通票)。有一次我曾西行至八寶山,但沒出站又回來了。還有一次,小姑領我去蘋果園看望姑父的一位生前好友,是一位廳官,遼寧大學的前任校長,應該是那時我造訪過的最大的官員了,但卻沒有留下任何印象。
那年我在小姑家的時間比較長,共一個半月,幾乎是整個暑假。我和小衛選擇的體育鍛煉項目是羽毛球,他的抽殺能力比較強,我發現這與投擲鉛球的爆發力是不一樣的。有一樁開心的事是,我學會了磁式錄音機的使用。當我初次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時,不由想起了愛迪生。錄音機的前身是愛迪生發明的留聲機,1877年的一天,愛迪生用手搖動曲柄,唱了一曲“瑪麗有隻小羊羔,雪球兒似一身毛……”沒想到機器也跟著唱,周圍的人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翌日,“會說話的機器”誕生的消息傳遍了全世界。
有了錄音機,小衛成了古典音樂發燒友,我也因此有機會聆聽眾多古典大師的作品。不過,我們的喜好不盡相同,他比較喜歡貝多芬、勃拉姆斯,我則更欣賞莫紮特、肖邦和德彪西。當然,巴赫是我們的共同所愛。與此同時,小衛也在努力學習英語,當兩年後他畢業分配回京,便開始聯係出國,後來他果然去了美國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
1994年夏天,我旅行來到巴爾的摩,曾在小衛家小住半個月。那次我們的體育項目改成了打網球,他成了我的啟蒙教練。從那以後,網球和足球、籃球便成為我最喜愛的三個運動。那時候小衛已經結婚並添置了房產,還有了一雙兒女,三歲的小女兒尤其討他歡喜。沒想到二十年以後,小衛去故鄉台州探親路過杭州看望我時,又成了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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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國都,首都應是書麵語,而京城是口語,這從諸如“京城四少”等說法中可以得到佐證。然而,早在東漢末年,便有了京城。公元208年,孫權將他的政治中心從吳(蘇州)遷至京口(鎮江),那年發生了赤壁之戰。翌年,孫權在臨江的北固山築起了軍事堡壘“京城”,俗稱鐵甕城。而首都的首次出現卻是在1927年,即民國16年,民國政府從北平遷都南京。同年,將南京、上海從江蘇省分出,改為“特別市”,並把南京稱為首都,中國才第一次有了“首都”的稱呼,比“京城”足足晚了一千七百多年。
盡管如此,“京城”一詞在唐詩中出現不多,據說不超過十首,且均指長安。最著名的要數白居易的《琵琶行》,其中有一句“本是京城女”。而以“京城”作為標題作詩的,僅李賀一人。這是一首失意不暢的詩,參見題記。首句出門離家(故鄉)時還意氣奮發,第二句反差強烈,牢落的意思是寂寞無聊;後兩句更是突顯無奈,很適合如今“北漂”一族的心境。李賀少年天才,二十六歲即英年早逝,據說他作詩的情形很特別。早晨騎弱馬出去,命書童背錦囊從之。如有所得,即書投囊中,日暮歸家,再整理成詩篇。
在中國八大古都裏,唯獨北京孤零零的在遙遠的北國,中原的西安、洛陽、開封、安陽和鄭州相距不遠,有四座甚至在同一省份,江南的南京和杭州也挨得比較近。對北京來說,最重要的人無疑是明成祖朱棣。雖然早在戰國時期,七雄之一的燕國便在那附近建都,但真正作為統一王朝的都城還要等到明成祖朱棣當上皇帝。
朱棣本人其實出生在南京,直到七歲,忙於征戰的父親朱元璋才給他起名。後來為了抵禦蒙古,他才被封燕王,長期在北方打拚。1402年,朱棣奪取王位後,也是定都南京,直到將近二十年以後,才遷都北京(那時叫北平),其時他的生命隻剩三年了。朱棣後來為保北方安全,曾五次北征蒙古,最後一次回師途中死於榆木川(今內蒙古烏珠穆沁),其間紫禁城得以建成。
之後將近六個世紀,除了民國的二十二年,曆代均設都於此。不過,朱棣死後,繼位的長子仁宗還是想遷都回到自小長大的南京,於是派太子到南京完成遷都的準備工作。不料他突然患病去世,太子匆匆趕回繼位,成為明宣宗。宣宗最後放棄了遷都計劃,並於宣德二年(1427)將北平改名北京,這多半是因為他成長於斯,因而與朱棣一樣深切地關心北方的邊境。個人以為,應在京城的顯要地段,豎立朱棣的塑像。
在我遊曆過的國家裏,絕大多數京城也曾抵達。例外有十處,巴西、澳大利亞、新西蘭、土耳其、羅馬尼亞、拉脫維亞、洪都拉斯、哥斯達黎加、南非和民主剛果。這些國家散布在五大洲,其中有兩個我造訪時首都尚處戰亂,即洪都拉斯的特古西加爾巴和民主剛果的金沙薩。不過,我也曾勇敢地抵達處境危險的兩座首都——薩拉熱窩和巴格達。
還有一些國家擁有不止一個首都,我也曾遊曆過。例如荷蘭的法定首都在阿姆斯特丹,政府、議會和皇宮卻在海牙;又如智利和貝寧,政府在聖地亞哥、科托努,國會卻在瓦爾帕萊索、波多諾伏;再如以色列,總統府和國會設在耶路撒冷,部分政府機構和所有的外國使館卻在特拉維夫。遷都也時有發生,且大多從大城市遷往小地方,有些至今不為人知,比如緬甸的新首都內比都,坦桑尼亞的新首都多多瑪。
除了北京以外,我遊覽較為從容和仔細的首都當數巴黎、倫敦、羅馬和墨西哥城。前兩座城市我曾多次造訪,每次小住數日且沒有任何義務,後兩座雖隻遊覽一次,卻也逗留了一周以上,因而基本上把導遊書上的風景點都遊覽過了。當然,這幾座城市我有自己特別喜歡的地方,甚至有攝影作品和詩篇留存下來,可惜北京至今仍是空白。這是因為早期我不會攝影,後來又太熟悉了缺乏新鮮感
我停留時間最久的外國首都要數馬德裏,670米高的海拔屬於歐洲首都之最。2005年秋天,我在康普斯頓大學訪學三個月,這所創辦於中世紀的學府目前有十三萬學生,是西班牙最大、世界第三大的大學。塞萬提斯的小說《堂吉訶德》第三十一章裏,曾描述了該校學生生活上的窘迫。
如今馬德裏最讓人津津樂道的無疑是皇馬俱樂部,我曾在伯納烏觀看過一場歐冠比賽,羅納爾多、齊達內、勞爾、菲戈、卡洛斯、貝克漢姆、卡西利亞斯組成的“銀河艦隊”悉數上場,對手是雅典的奧林匹亞斯。此外,大廣場、普拉多、鬥牛場和索爾也是我的所愛。每逢周末,馬德裏人喜歡乘末班地鐵去索爾泡吧,於是出現一幕奇景,淩晨六點,地鐵站台上擠滿了人,他們是回家睡覺去的。
此外,尚有一些舊都也讓人留戀。中國的按下不表,令我印象深刻的外國故都有,拜占庭的伊斯坦布爾,波斯的設拉子和伊斯法罕,西班牙的托萊多和科爾多瓦,印度的加爾各答,日本的京都和奈良,巴西的裏約日內盧,烏克蘭的哈爾科夫。也有的首都因為國家合並而不再是首都,比如蘇格蘭的愛丁堡。
上個世紀末,美國《國家地理》雜誌評選出“一生最值得遊曆的十座城市”中,便有故都伊斯坦布爾和裏約日內盧,前者是一座橫跨歐亞兩個大陸的城市,後者是南半球最迷人的城市,也是2014年巴西世界杯決賽地和2016年夏奧會舉辦地。因為南京和杭州太過簇新了,我希望中原的那幾座故都能煥發舊日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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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京城集中了全國國字號的體育和文藝團體,文體活動必然豐富多彩。那年夏天,我曾去首都體育館觀看國家男子籃球隊和手球隊的比賽,對手均為羅馬尼亞國家隊。我看見了身高二米二八的中鋒穆鐵柱,他比姚明還高兩厘米,後者那會還在娘肚子裏。遺憾的是,穆鐵柱的壽命不到六十。
說到這位山東大漢,當年國家體委僅用二十隻籃球就把他挖到北京了。經過艱苦的調教和訓練,穆鐵柱出彩了,可謂風光一時。在一場八一隊與江蘇隊的比賽中,他獨得八十分,僅比洛杉磯湖人隊科比·布萊恩特創下的紀錄少一分。那時的八一隊和國家隊都很牛,即便與韓國、日本國家隊過招,也都能贏三四十分。而在陶然亭,我發現那裏居然有六座泳池,其中一座專用來跳水。
那年夏天,我還曾去天橋劇場觀看北京舞蹈學院演出的芭蕾舞劇《天鵝湖》,那也是我第一次欣賞柴可夫斯基的作品。還到勞動人民文化宮聽新影樂團的音樂會,那次他們邀請了中央電影樂團的三位歌唱家謝莉斯、王潔實和關貴敏,其中前兩位是男女二重唱。天津歌舞團的進京彙報演唱會則是在首都體育館,該團的台柱子是年輕的女中音關牧村,她拿手的曲目有《打起手鼓唱起歌》、《祝酒歌》和《吐魯番的葡萄熟了》,全是作曲家施光南的作品。
回想起來,那年夏天我並沒有完全打開感官,呼吸京城多元文化的空氣,這是一樁令人遺憾的事。不過那會兒離三裏屯第一家酒吧開業,尚有三年的時光。那以後,我去過幾十趟京城,為了參加學術活動或文化交流。其中時間最久的一次要數1990年秋天,我應賈朝華教授之邀,到中科院數學所訪學三個月,終於使其成為我逗留時間最久的首都。如今,北京是全球變化最快的首都,夏奧會已成功主辦,冬奧會仍在申請之中。京城的現代建築層出不窮,有的被我用來做書籍插圖。
與此同時,首都的交通擁堵也愈來愈甚,風沙、霧霾和水質汙染逐漸嚴重,我在1980年夏天和1990年秋天看到的藍天白雲已不複存在。另一方麵,雖然各地的佳肴菜館陸續進京,北京的服務業仍沒有太大的改觀,畢竟是六百多年的黃城根兒,要想除掉大老爺們的習氣不那麼容易。
暑假終於要結束了,我踏上了返校的旅程,小姑親自到車站送行。為了減少離別的惆悵(就像後來的世界之旅一樣),我路過天津停留了數小時。那時改革之風遠未吹來,名義上她是京滬以外的第三大直轄市,民間卻早有“北上廣”之說。不過,天津在晚清和民國年代卻是舉重若輕,那裏有著中國人創辦的最早的大學——北洋(天津)大學,還有大數學家陳省身的母校南開大學。多年以後,我曾榮幸地在省身樓做過一場報告,同時見到了樓外那座大理石的墓碑。
至於京城,我與她的聯係永遠不會隔斷,哪怕有一天真的遷都他鄉。多年以後,在高鐵時代來臨之前,我在一列北上的列車上,終於寫下了一首與她有關的詩歌:
杭京特快
我在特快列車軟臥車廂的甬道上
反複吟誦阿根廷人博爾赫斯的詩
句——
我會像玫瑰和阿裏奧斯托那樣死
去嗎?
我合上書,但見他端著一杯早晨的
咖啡
那隻鏤刻著紫荊花的中國瓷器
弄歪了他的領帶,露出了潔淨的襯衫
然後我像玩撲克牌的魔術師那樣
恰好翻開到這一頁,一次又一次
窗外的景物和時間飛速逝去
一個小女孩蹦跳著出現在紅地毯上
像一枚愉快的白蝴蝶,我轉身
北方久違了的高粱地撲麵而來
十、泰山
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
——孟子
1
齊魯的山川人物裏,以泉城濟南為中心,北有黃河流經並入渤海,南有孔孟之鄉,東有迷人的青島海濱和嶗山,西有水泊梁山。然而,泰山仍是不可或缺的,它拔地而起,屹立於東方,被尊為“五嶽之首”。而在古時候,泰山也是齊魯文化的交彙點。無論從西安、洛陽、開封還是北京來,都不算太遠,也不那麼近。曆代帝王中的優秀者,隻要江山穩妥的,都想來泰山封禪。這就像歐洲皇帝或統治者中的佼佼者,他們都想遠征埃及。
我在山大念書期間,曾多次抵達泰山腳下的泰安,這些私下的旅行是讓人變得成熟的過程,其中有兩次登上了泰山之巔。第一次是在1979年國慶前夕,根據我時斷時續的日記記載,是在9月30日淩晨時分,和我結伴的是兩位室友,身高一米八零的山東大漢——安慶和薑華。
頭天晚上十點,我們從濟南乘坐一輛慢車出發。大約兩個小時後抵達了泰安,我們與車上遇到的幾位77級男女同學一起,步行來到岱宗坊。那次我之所以登泰山,純粹因為它是一座名山,且是離濟南最近的一座名山,而不是帝王封禪或孔子的緣故。那也是我征服的第一座名山,雖然後來也爬過湖南衡山、安徽黃山、江西三清山、浙江雁蕩山等,以及多座外國名山,仍以這第一次印象最深。
因為是夜晚行路,手電筒是必需品。那時登山不需門票,加上國慶放假,遊人如織,手電的亮光連成一條長長的光明之路,蔚為壯觀,直通山頂。不僅如此,我們每走一段路程,就會有古代或貌似古代的遺跡在手電筒的照耀下顯現。比如一天門向北數步,“天階”坊前,即有“孔子登臨處”石坊。
我們在中天門休息一刻鍾後,便向南天門進發,那一段是最險峻難爬的,十八盤共一千八百多石階。到達南天門時我們鬆了一口氣,那裏離開玉皇頂高度上隻差八十多米了。黎明時分,我們不慌不忙地到達了海拔1545米高的極頂,見到了孔廟。這座孔廟是明萬曆年間修建的,廟內有孔子像,我猜是海拔最高的孔廟了。
不一會,旭日東升,我們看到了泰山日出,那一刻大家歡呼雀躍。我找到玉皇閣上的“孔子小天下處”碑石,是明崇禎年間山東巡撫顏繼祖所書並立,那是在1637年,費爾馬大定理也在同年誕生。據說這位巡撫愛打抱不平,最後卻因濟南失守清軍,被後來在煤山(景山)上吊的末代皇帝朱由檢下令斬首。據說這位皇帝殺掉的巡撫共十一位,還有一位被抓後自盡。
那時很少有挑夫上山,我們在山頂吃了自帶的餅幹和雞蛋,飲用的是軍壺裏的白開水。下山時天色已亮,到南天門時則已東方大白。走在石階上,看著美麗的風景,帝王也好聖人也好全忘到一邊去了,我腦海裏出現的是杜甫的詩《望月》,“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據學者考證,《望月》是杜甫現存最早的詩歌,寫詩那年杜甫才二十四歲,故而通俗易懂。我想起自己的名字也來自杜甫的詩句,遂感到分外親切。不過,寫《麗人行》是在十九年以後,杜甫已是壯年。令人意外的是,在路旁的烈士紀念碑附近居然有馮玉祥墓,隻是這位將軍的死因很久以後我才得知,據說是電影膠片著火,難以考證了。
在第一次登臨泰山兩年後的那個夏天,我坐火車去了青島,並到嶗山一遊。發現那是一座與泰山風格完全不同的山,泰山與帝王、聖人相伴,而嶗山與道士為伍。在青島,我平生第一次看見藍色的大海。除了迷人的海水浴場,異國風情的八大關以外,我還曾尋訪山東大學的舊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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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登臨泰山的帝王中,除了司馬遷在《史記》裏所撰的七十二王以外,自秦始皇至清乾隆帝這二千多年間,隻有十二位帝王來泰山封禪或祭祀。差不多一個半到兩個世紀來一個皇帝,一般隻來一次,不過有的也來八次、十次的。而有的朝代如元明,甚至一個皇帝也沒有去過。
在《封禪書》中,太史公曾引《管子·封禪》的話說:“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管子即管仲,他是春秋時期齊國的宰相,也是著名的軍事家、思想家。齊國的國都在今天淄博的臨淄,與泰山比較近,且有大路直達,管仲對泰山發生興趣進而研究、闡述是很自然的。
巧合的是,《管子》提到的有名字的王也是十二位,他們是:無懷氏、伏羲氏、神農氏、炎帝、顓頊氏、帝嚳、堯、舜、禹、湯、周成王等。這些人名是史馬遷從書中找出來的,他們大多是古代比較強大的部落首領,是傳說中的人物。他們對泰山大概有一種原始人類對自然山川的崇拜,與後世有目的的神道設教,告成功於天,以強調帝王統治權力的禮儀活動,有著明顯的區別。
《尚書·舜典》記載:“歲二月,東巡狩,至於岱宗。柴,望秩於山川,肆覲東後。”所謂“巡狩”是指遊牧民的巡行狩獵,“柴”是燒柴火,而“望”是一種祭祀形式。舜是東方夷族的首領,濟南曆山一帶有他的傳說和遺跡,如舜耕於曆山、舜井等,他到過泰山的餘脈曆山乃至泰山是有可能的。
此後,禹和湯相繼來泰山巡狩、崇祀。接下來是周朝,文王因多年任西伯,受製於殷,無法東來祭泰山。武王立國前後,連年征伐,也無暇東顧,故未來祭泰山。《史記》記“爰周德之洽維成王,成王之封禪則近之矣”,是的說周朝惟有到成王時才德政融洽,成王要封泰山才接近於合乎道理。
自周代以降,一國中的最高統治者祭泰山之舉,已漸漸成了規矩。且隻有天子能祭,諸侯不能祭,包括與泰山近在咫尺的魯國。但有一次,魯國掌權的季孫氏卻要“旅於泰山”。這在孔子看來是十足的“無禮”行為,《史記》說“仲尼讖之”。
仲尼即孔子,他並十分生氣地將自己的學生,當時做季氏家臣的冉求叫來,問他“汝弗能求與?”冉求回答“不能”。冉求知道自己區區一個家臣,阻止不了季氏的越禮行為,對此孔子同樣無能為力,隻好長歎一聲,“鳴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林放是孔子中等水平的弟子,孔子確認泰山之神水平應該高於林放。季氏不懂禮,泰山神卻懂得。
泰山之所以在五嶽中名聲最著,固然與其雄奇偉岸的外觀形象、莊嚴崇高的象征意義有關,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還在於曆代帝王們的朝拜。幾千年來泰山一直是帝王們向往的東方樂土,而封禪泰山更是因為特殊的政治意義而成為曆史上每一個帝王都渴望的榮耀,隻是並非每個帝王都有這樣的機會。
唯有“受命於天”的帝王,為了答謝天帝的“受命”之恩,才能在泰山頂上積土為壇,增泰山之高以祭天,表示功歸於天。同時,一代帝王登封泰山,也被視為國家鼎盛、天下太平的象征,皇帝本人也儼然成為“奉天承運”的“真龍天子”,曆史上有幸能成為這樣真龍天子的皇帝少之又少。
這其中,秦始皇是率先載入史冊的。他東巡時,由嶧山到泰山的道路,也是經鄒縣、曲阜、寧陽北行到泰山的。之後,秦二世、漢武帝、漢光武帝、漢章帝、漢安帝、隋文帝、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清聖祖和清高宗都曾到泰山登封告祭、刻石記功,其中漢武帝曾七次東巡登封。
曆史上最後一次封禪泰山的皇帝是宋真宗,之後改為祭祀。而乾隆曾十一次朝拜泰山,六次登岱頂。曆代帝王借助泰山的神威鞏固其統治,泰山也因封禪告祭被抬到與天相齊的神聖高度。一座自然山嶽,受到華夏曆代最高統治者親臨封禪祭祀,幾乎貫穿整個封建社會,可謂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文化現象。
最後,我們來看看前文摘錄的《尚書》一文和杜詩中的“望”字。“亡”有亡故、失去、消滅之意,因此“望”可以解釋為王者對月祭奠即封禪祭祀。雖然如此,封禪並非一勞永逸的豐功偉績。東漢哲學家王充已在他的《論衡·書虛》中告誡:“為王太平,開封泰山,泰山之上,封可見者七十有二,紛紛湮滅者,不可勝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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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泰山向南,差不多和到濟南相同的路程,便是孔子的故鄉、昔日魯國的都城曲阜了,那自然是包括我在內的山大學子的另一個必遊之地。但這裏,我隻想說說孔子與泰山的關係。周朝時魯國為了便於統治,以都城曲阜為中心,開辟了幾條交通幹線。其中向北的道路經寧陽、泰安,過泰山東麓至萊蕪、譚國(章丘龍山),再沿東西大道去齊國首都臨淄,這是魯國和齊國國都間最近的路線,其中泰安或泰山是必經之地。無論魯國以少勝多擊敗齊國的長勺之戰,還是後來齊桓公盛時“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這條大路都要派上用場。
既然齊魯兩國交往需經泰山,孔子是魯國人,且又去過齊國多次,自然也要經過泰山。孔子三十五歲那年,魯國發生了因鬥雞,季平子趕走魯昭公的事件,孔子隨之到了齊國。在齊國他和齊景公多次論政後遭晏嬰等人反對,又由齊國返回魯國。孔子去齊返魯均應經過此路,途經泰山腳下,至此而登臨泰山。
《禮記·檀弓下》記“孔子過泰山側”,為一婦人哭而慨歎“苛政猛於虎”。《論衡》記顏回也隨孔子到過泰山,如今在泰山天街孔子廟南側,有一塊石坊“望吳勝跡”。說的是孔子和顏回到了這裏,孔子望著遠方對顏回說:我看見吳國東門外係著一匹白馬,你看見了嗎?顏回回答老師:看見了,我還看見拴馬的繩子呢。
由於諸侯相爭和交通所限,當時人們的活動範圍不大。孔子雖周遊列國,也不過在方圓數百裏的範圍內,主要是今天的魯西南和豫東北,最多涉足蘇、皖、冀邊界地帶,而從未到過吳楚。至於原因,可能是孔子覺得夷族尚未開化。孔子三千弟子中,隻有言偃(也稱言子)是南方(江蘇常熟)人,但他卻位於七十二賢和十哲之列。因為言子曾經到過,上海的奉賢縣因此得名。“唐宋八大家”之一蘇轍的字同言偃,即子遊。
孔子五十二歲時,做上了魯國大司寇,相當於司法部長,還曾“攝行相事”(代理宰相),陪同魯定公去參加齊魯夾穀之會,地點便在泰山附近的萊蕪境內。在那次盟會上,孔子屈強國、正典儀。之後,齊人為孔子的大義凜然所折服,歸還了今鄆城東、寧陽北、新汶東南的一片土地。與此同時,孔子也留下了曆史上可能的汙點,他利用職權濫殺大夫少正卯。後者也和孔子一樣辦私學,多次把孔子的學生吸引走。不過有關此事,曆史上爭議頗多。
既然到過泰山,孔子必然要進行評論,且予以另眼看待。《孟子·盡心上》記“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在孔子晚年修訂過的《詩經》裏,收入一首歌頌魯僖公時國力強盛的詩篇《魯頌·閟宮》,詩中這樣寫道:“泰山岩岩,魯邦所瞻。奄有龜蒙,遂荒大東。至於海邦,淮夷來國。莫不率從,魯侯之功。”首句表明,魯國因倚著泰山而感到榮幸。這裏奄是商代古地名,位於曲阜,龜山和蒙山是兩座小山。
今人常以泰鬥形容大師,此語出自《新唐書·韓愈傳》,書中寫道:“自愈沒,其言大行,學者仰之如泰山北鬥雲。”此前,孔子也曾自喻,他晚年返回故裏整理文獻,身體漸漸不支時,仍以泰山言明抱負。《禮記》記孔子曾呻吟:“泰山其頹乎,梁木其摧乎,哲人其萎乎!”此比喻也得弟子承認,子貢曰“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有若說“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泰山之於丘垤……聖人之於民……出於其類,拔於其萃。”即謂孔子如泰山一樣出類撥萃。
公元前479年,孔子死於故鄉,享年七十二歲,此前他的獨子孔鯉和最得意的弟子顏回均已辭世。孔子死後,弟子們守孝三年(子貢守了六年)才散。曆代對其倍極尊崇,唐代時特地從泰山運來“封禪石”,置於墓前。清代乾隆皇帝更親自專程前來朝聖,題詩“教澤垂千古,泰山終未頹”。自孔子死前自比泰山將倒,至乾隆讚泰山永不倒,無形中也提高了泰山的地位。
巧合的是,我大學時代最後一次旅行也是去泰山。那是1982年初夏,我們班的最後一次集體旅行。靈岩寺位於泰山北麓,在濟南南邊四十多公裏處,離開泰山不過二十多公裏,是世界自然和文化遺產的組成部分。靈岩寺列中國“四大名刹”之首,另外三座分別是故鄉台州的國清寺、南京的棲霞寺和湖北當陽的玉泉寺。明代文學家王世貞有言,“靈岩是泰山背最幽絕處,遊泰山不至靈岩不成遊也”。至此,我可說是遊過泰山了。
讀研時我也有去泰安,其中一回是應山東礦業學院一位音樂老師的邀請,她的先生是我的同鄉。那時我剛失戀,她把最得意的弟子介紹我認識,是一位美麗的青島姑娘,而那時潘師已任青大校長,他和師母希望我畢業後能去青島。可惜這位女生已有體育係的男友,我又不是能說會道之人,結果這第一次見麵也成了最後一次。多年以後,我見到當年的“紅娘”,她告訴我這位女生後來很不幸,已與她陰陽兩絕,令人唏噓。
十一、馮陸
她喜歡買書,但書架子幾乎是用幾根棍子支起來的,給人的感覺是住旅館,好像明天就要搬家的樣子。
——馮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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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曾提及,山大數學樓毗鄰文史樓,與小樹林構成一個三角形,但卻不在一個水平麵上。文史樓的地勢偏低,它的北門多數時間關著,因此課間休息時我們遇不到文科生。正方形的小樹林卻永遠開放,它的東邊是文史樓,北邊是數學樓,西南角是化學樓,南邊是醫院和研究生宿舍樓。
我入學時,便聽說山大有一本叫《文史哲》的雜誌很有名,因而那個總是封閉的北門對我來說頗為神秘。不久我又聽說,50年代毛澤東曾表揚過中文係的兩位畢業生,也就是“小人物”李希凡和藍翎,他們敢於挑戰反動學術權威、紅學家俞平伯。後者是浙江湖州人,清代樸學大師俞樾的曾孫,夫人是數學家許寶騄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