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血之牆(3 / 3)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乾隆批示這些奏折時,已是八十五歲高齡。這位自詡為“十全老人”的太上皇帝,剛剛舉辦完一場盛況空前的“千叟宴”。

令如此一位本該慈眉善目的老人如此大動殺機,可見苗人的叛亂,給紫禁城所帶來的懊惱究竟有多麼嚴重。

直到去世,乾隆也想不明白苗人為何要與他作對——他自以為對苗人已經足夠寬容,做到了盡可能的輕徭薄賦,而且一再申明“永不加賦”,連苗人自己的土司收得都比他的朝廷多:“較土司陋規十不及一,民皆歡欣樂輸。”(《永順縣誌·食貨誌》)。但最終,他也隻能像絕大多數漢人那樣,把苗亂的原因歸結於苗人與生俱來、不可化解的禽獸之性。

苗人為何屢屢叛亂,曆代官員或者學者,常為之莫名其妙。

比如《鳳凰廳誌》所載,從東漢到南宋的十五次大型起義,有明確原因的隻有兩次,僅從書麵資料上看,大多數都是無緣無故的“反叛”或者“寇邊”。

乾嘉苗人起義也是一樣。很多研究者在史料中反複尋覓,最後將這一大事變的起因歸結於所謂的“勾補事件”。乾隆五十二年,有過路漢人在臘爾山生苗區勾補寨被劫錢物牛馬;官府令勾補寨首領石滿宜到官接受調查,石拒絕前往,並籌劃抵抗;官軍因此進剿,用兵一日即將勾補蕩平:“傷斃苗匪四十五名口,生擒首從各犯一百三十餘”,石滿宜被捕,淩遲處死,同黨二十餘人斬首。

以一普通劫案而殺戮這麼多人命,此役官府的手段實在過於毒辣,在苗疆造成了相當惡劣的影響。不過,若要以此為由發動乾嘉起義,似乎有些牽強:勾補事件發生於公元1787年,比苗變足足早了八年。

最直接的否定證據是,起事之初,苗民打出的口號就是:“逐客民,複故地”,而無一字提及勾補、提及石滿宜。

其實不必苦心積慮地從故紙堆中尋找勾補一類的舊怨,“逐客民,複故地”六字,已經足以說明一切。

很多時候,由於現象太明顯、太尋常,往往反而被大多數人忽視。

就像車窗外時不時一閃而過的幾幢看起來很有些年頭、獨立建造的土房。

相當程度上,這應該就是當年苗人大起義最直接的原因。

“逐客民,複故地”,一個“客”字與一個“故”字,點明了改土歸流後,苗民所受到的生存壓力。

客觀說,對於總人口數一直在二十萬以內的苗人,湘西苗疆本來算是比較開闊的,然而,這個疆域卻在不斷縮小。明朝開始,朝廷先是駐軍,繼而開屯,步步為營向苗區推進;同時,為了鞏固苗疆邊防,朝廷還以免租、賜爵等政策鼓勵各地百姓前來各哨所開墾屯田。如此軍隊與漢民交替深入,苗人,尤其是生苗活動的區域日漸萎縮。

我在去臘爾山途中所見到的土房,外觀很像是閩贛一帶的客家建法。閩贛粵之外,湘川也是傳統的客家聚居地,可以推測,堅韌的客家人,也已經把足跡踏進了湘川之間的臘爾山區。當然,“逐客民”的“客”,並不特指客家人,而是泛指一切苗人以外的漢人,甚至包括已經被漢化的土家族人。

農耕時代,“客”的繁衍,勢必建立在原住民,即苗人的清退之上。這個清退過程並不是和平的,而是伴隨著官府的蠻橫驅逐。多年以後,學者魏源反思乾嘉苗變,沉痛指出:“初,永綏廳懸苗巢中,環城外寸地皆苗;不數十年,盡占為民地。獸窮則齧,於是奸苗倡言逐客民複故地,而群寨爭殺百戶響應矣。”

盡管魏源依然以大漢族主義稱苗人為“奸”為“獸”,但他卻點破了這樣一個事實:在客的逼迫下,苗人已經無路可退,如同一群被逼到絕境的野獸。

如果放寬曆史的視線,苗人其實已經退了幾千年。

長期以來,漢人視苗人為蠻族,實際上苗族的開化並不比漢人晚。苗族的族屬淵源和遠古的“九黎”、“三苗”有著密切關係。“九黎”以蚩尤為首領,原本生活在黃河流域,也創造了相當發達的文明,隻是之後炎帝與黃帝部落崛起,九黎落敗,被趕到黃河以南以及長江中下遊一帶;之後重新形成的部落聯盟“三苗”,也被堯舜禹相繼驅逐,再次被迫遷徙。類似的驅逐與遷徙,在之後的幾千年中反複重演,最終,苗民們被驅趕到了湘黔川滇一帶的窮山僻壤。

一部苗族史,可以說就是一部飽含血淚的遷徙史。苗族沒有文字,但他們將祖祖輩輩為了生存而流浪的辛酸編成了歌謠,代代傳唱:

日月向西走,山河向東行,我們的祖先啊,順著日落的方向走,跋山涉水來西方。

西方萬重山,山峰頂著天,好地方就在山那邊,好生活就在山那邊。

可山那邊果真有好生活嗎——

葉菁黑漆漆,老林深慘慘,豹子老虎滿山竄,毒蛇惡蟲到處爬。

但即便是這樣充滿著死亡和黑霧的蠻荒山林,也響起了漢人的槍聲。

懸崖邊緣,苗人的憤怒在沉默中積累著,就像地火在大地深處無聲無息地流動,臘爾山上空雷聲隱隱烏雲密布……

公元1795年,苗疆空氣中的硫磺濃度,終於達到了飽和。

烏巢河,沱江上遊一條以叛逆著稱的河流,如今架起了一座長達241米的大拱橋,大橋的主拱淨跨120米,為世界之最,號稱“天下第一大石橋”。

就像把守密境的最後一道關卡,過了烏巢河大橋,臘爾山鎮就到了。

我來臘爾山是為了趕一場集會,一場苗民為主體的貿易集會。鳳凰城鄉以農曆定集,比如臘爾山鎮逢“七”開集,而今天適逢農曆十七。

我沒有探究臘爾山逢“七”開集的風俗是什麼時候形成的,不過我知道,這個集市對於臘爾山,具有極其特殊的意義。明清兩朝,對於苗漢之間的商業往來,控製得相當嚴格。比如雍正五年,湖廣總督胡敏便三令五申:“苗人至民地貿易請與苗疆邊界之地設立市場,一月以三日為期,相互交易,不得越界出入”,“湖南地方苗人往苗土貿易者,令將所置何物,行予何人,運往何處,預報地方官;該地方官給予印照,注明姓名,知會塘汛,驗照放行,不得夾帶違禁之物。”

對於一個不出產鹽和鐵的地區,貿易的重要性可想而知,甚至說事關生存也不為過——乾嘉苗變時,便有大臣提議,斷絕苗疆貿易,以困死叛苗;意外的是,這回乾隆卻明確批示:“剿苗”與“民苗貿易”是兩碼事,絕不能混為一談。

或許此時的乾隆已經平息了暴怒,因而重新表現出了政治家的風度;與明朝相比,清朝皇帝的對苗政策,畢竟要高明得多。

平心而論,從康熙、雍正到乾隆,清政府一直在探索著治理苗疆的方法。比如,苗漢貿易之外,一項苗漢間的婚姻政策也能看出清廷的努力。雍正五年禁止苗漢通婚,乾隆二十五年鼓勵苗漢通婚,乾隆二十九年重禁苗漢通婚,雖則反複無常,倒也苦心積慮不斷調整。

乾嘉苗變,痛定思痛,清廷終於給出了終極方案。吊詭的是,這個代價慘重的方案,依然還是如前朝那樣築一堵牆。

從明到清,從一堵牆到一堵牆,看似一個輪回,實際上,兩堵牆的功能完全不同:於明而言,築牆單純是為了將生苗攔截在外,而清朝的情況則要複雜得多。

一言以概之,嚴如熤與傅鼐等人設計的邊牆,對苗民與其說是排斥,不如說是保護。嘉慶元年的《苗疆善後章程六條》,第一條就是“苗疆田畝必應厘清界址,毋許漢民侵占,以杜爭競也。”而這個界址,就由邊牆劃定。漢民一共退還了牆外的苗民田地35000餘畝。

當一堵牆,以庇護者的麵目出現時,所有的青石都散發出了溫暖的善意。

應該說,傅鼐本人,也是這道長牆的一部分,甚至是決定這道牆性質的核心。

每塊牆磚的朝向其實已被徹底扭轉:傅鼐治苗期間,告誡官員及兵民以牆為界,不得擅入苗寨,欺淩苗人。

以牆安苗的基礎上,傅鼐“興利除弊,建碉堡千有餘所,屯田十二萬餘畝,收恤難民十餘萬戶,練兵八千人,收繳苗寨兵器四萬餘件;又多方化導,設書院六,義學百。”

從前是“苗子來告狀還要規矩錢八千八百”,如今傅鼐在衙門口掛了一個木匣,“訴者投牒其中,夜出閱之,黎明起視事,剖決立盡。兵民白事,直至榻前。”。

從傅鼐身上,曾經激烈阻擾築牆工程的苗民終於看到了朝廷的誠意:嘉慶四年,連乾州廳與瀘溪縣的苗漢百姓都跑到鳳凰,請求傅鼐幫他們修築屯堡邊牆,並立下契書,將來情願將糧食收成的一半捐出來做軍費。

公元1809年,傅鼐擢升湖南按察使,離任之日,無數苗民跪泣挽留。兩年後,五十四歲的傅鼐卒於任上——他為官清廉,死後夫人竟然常有饑寒之虞。

值得一提的是,傅鼐的兒子其實死於乾嘉苗亂,死於苗人的毒箭。

傅鼐對苗疆十餘年的治理至關重要:不僅完善了邊牆係統,也為繼任者提供了豐富經驗。從嘉慶十年到清王朝覆滅,一百多年間,除一些小摩擦,苗疆再無大的民族衝突。

隨著內外兩側的對立日趨和緩,邊牆的存在逐漸失去了意義……

終於有一天,肆長的野草,蔓過了這道年久失修的長牆。

盜版碟片,衛星天線,絲襪,剃須刀,塑料玩具,紅富士蘋果,公牛插座……

臘爾山鎮的集市,與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並沒有太大不同。

趕集的人們,麵色寧靜,舉動平和,鬥笠背簍苗服的,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而年輕人,僅憑服飾,已無法分辨哪些屬於苗族,哪些屬於漢族。

看著一張張已經不再具有明顯民族烙印的臉,我忽然想起了一支部隊:抗日戰爭時的筸軍。

這支軍隊因鳳凰的古稱“鎮筸”而得名。由於官兵都是鳳凰籍,常被譏諷為“土蠻悍苗”,待遇差,裝備劣。但麵對入侵的強敵,他們卻以血肉之軀抵擋著一輪輪炮火;而家鄉父老明知每場戰役都會有巨大的犧牲,還是在城門口掛起“筸軍出征,中國不亡”的橫幅,源源不斷地向戰場輸送著鳳凰子弟。

在臘爾山,我的思緒從一道長城,轉向了另一道長城——

這兩堵牆之間,究竟相隔著多少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