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哨台以守望,炮台以禦敵,邊牆相接百餘裏。每警,哨台舉銃角,婦女、牲畜立歸堡,環數十裏皆戒嚴。(《清史稿·傅鼐傳》)
在坍塌將近一個半世紀之後,嘉慶五年,又有一道愈發堅固的邊牆,將帝國西南腹地的千裏苗疆一分為二。
透過殘牆上的槍眼,我嚐試著以當年守營士兵的視角,觀察牆外所謂的生苗地界,不料卻看到了一片隨風搖曳的綠色——有株倒垂的不知名野藤,用心形的葉片輕輕遮住了曾經發射過無數死亡的古老孔隙。
喟然長歎,走上牆頭撫石遠望。視線所及,仍隻是鬱鬱蔥蔥。
牆裏牆外,原本是同一脈青山。
離開永興坪,我繼續西行。
殘牆雖已不多,但當年傅鼐的布置,依然有跡可循——其實隻需打開一份地圖,便能重新感受當年的壁壘森嚴。
直到今天,湘西一帶很多地名還以關、營、堡、哨、卡,甚至炮台來命名,行走其間,幾乎令人疑惑進入了某處凝固多年的戰場。
全石營西側,又有一座緊鄰的營盤:拉豪。由永興坪到拉豪,步行大約二十分鍾。途中,我想起了嚴如熤在《苗防備覽》中對傅鼐修牆工程的記載:
同知傅鼐練鄉勇團丁,驅逐痞苗,清複一處,即築屯一區,撥丁壯給兵器屯守;於要隘築卡捍擊。
毫無疑問,全石營與拉豪營,當年便是如此以武力推進、次第建成的,而邊牆,也以此形式一截截延伸。
關於“屯”,嚴如熤還有過詳細的描述:
屯製因地製宜,寬數十丈,長十數丈二三丈不等。屯身用毛石砌腳,二三尺加封土磚,二層高四五尺,上築排牆一道,旁開槍眼,備瞭望施放火器之用。約容屯壯丁數十人,牲牛籽種亦儲積期間。
“屯身用毛石砌腳”,在拉豪得到了實物的驗證:盡管營牆早已蕩然無存,但整座營盤,所有屋舍俱以薄青石板疊砌而成,拉豪營盤也因此被稱為“石板寨”。與全石營徹底荒蕪於山野不同,拉豪至今還有居民生活於其中。他們應該是當時守屯兵士或者壯丁的後代,但看上去神情拘謹而恬淡,再也找不出絲毫從前的剽悍。這座曾經戒備森嚴的營盤,已然成為一處尋常而純粹的民居村落。
徜徉營寨時,我忽然發現,修複的營門門額上,篆刻的竟是“樂豪營”三字。這也使我記起了在永興坪全石營曾經見過的一把巨型大刀。那把刀長達八米,重逾三千斤,橫架在營房遺址前的空地上。據說建營之初,守營清軍多有身體不適,懷疑中了苗人蠱毒;守將為防軍心渙散,便依照傳說中關公的青龍偃月刀,鑄此巨刀鎮營,防禦湘西巫術。
關公,漢人最崇拜的武神,一身凝聚了儒家忠勇節義諸多美德;而將“拉豪”轉而寫作“樂豪”,一字之差,意境迥然,將由當地土語音譯而來的地名向一個規範的漢地地名邁進了一大步。
關刀與巫蠱,“樂豪”與“拉豪”,都在提醒我,邊牆,同時也是漢苗兩種文化碰撞對峙之牆。
這種印象在我繼續西行,來到黃絲橋古城後,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
黃絲橋古城位於鳳凰縣城正西24公裏處,古稱渭陽城,始建於唐垂拱年間,至今已有1300多年曆史。
黃絲橋城坐西朝東,總麵積29070平方米,是我國保存最完整的石建古城之一。開有三個城門及大小箭垛300個,牆上的走道寬2.4米,可以跑馬。砌城石料每塊均有一兩噸重,石麵平整,工藝比永興坪的邊牆考究得多。
我所見到的黃絲橋古城,殘破而蕭條,幾乎沒有遊客,與鳳凰相比,尤其顯得寂寞。不過,至少有一千多年間,渭陽城是此處最高級別的城池,而如今紅得發紫的鳳凰城,不過是其轄下的一處軍寨。
在古城城樓,我遇到了一位居住在附近的老人。這位名叫滕樹寶的老先生是古城文化熱忱的整理者,從他那裏,我得知了許多有關古城的信息。比如,現存的古城是嘉慶四年重修的(這個年份符合傅鼐修建邊牆的時間);之前本是土城;古城西側,原有一條聯通湘黔的官道;黃絲橋本名王氏橋,以訛傳訛才變成了現在的名字。
而他說得最多的,卻是武則天、乾隆兩位皇帝。按照他的說法,武則天在這裏居住了十四年,乾隆則在此見到了自己的生父。為了證明所言確鑿,他告訴我,古城內有一座武則天下令建造的禦花園,紫禁園。
武則天、乾隆與此城的關係,任何一部正史都找不到相關記錄,似乎經不起推敲。不過,我並無意深入考證,真正令我感興趣的是:一座僻遠的苗疆小城,竟然會如此強調與萬裏之外京都的聯係,甚至於將一處名不見經傳的園林不無僭越地命名為“紫禁園”。
依照我的理解,黃絲橋的帝皇傳說,也類似於關刀與“樂豪”,同樣是一種文化上的自我暗示,抑或說,是一種文化界樁的夯築——
時刻警醒城牆兩側的人民,不可隨意逾越,更不可忘卻自己的身份。
至於為什麼選中武則天與乾隆,除了這兩位都是古城建造曆史上關鍵年代的英主,我想還有另一個原因:
黃絲橋城形勢特殊,重要性遠遠超過拉豪和永興坪,絕非改一個字,或者鑄造一把想象中的關刀所能鎮壓,隻能由皇帝親自出馬。
“乾嘉苗變,這座城池打了很多惡戰,連福康安都死在了這裏。”輕輕拍打著長滿苔蘚的牆磚,滕樹寶老先生目光悠遠而蒼涼。
與武則天與乾隆的傳說一樣,福康安喪命於黃絲橋同樣史據不足。不過,在整個邊牆係統中,黃絲橋城的意義確實非同一般。如果將整道邊牆比做一條鐵鏈,那麼黃絲橋就是固定這道鐵鏈的幾枚最大鐵釘之一,並且是最前沿的一枚。
190公裏苗疆邊牆,先是徑直北上,再東折,再斜行北上;黃絲橋,坐落於邊牆由北上轉為東折的犄角處,是最西側的據點。從地圖上看,整道邊牆大致呈一條倒弓形的弧線,黃絲橋則是這條弧線南部最堅固的一把鉗子,與其他大小堡壘遙相呼應,共同將西北廣袤的山地攔截在外。
這塊山地,有個與拉豪那樣由苗語音譯而來的名字,臘爾。
在明清地方官的奏折上,臘爾,是一處極其不祥的地名——
就像《西遊記》中十萬天兵天將圍剿的花果山。
元代開始,政府對於苗疆的控製度日益加強。先是設立土司,通過土司治理苗民;時機成熟後,再廢黜土司,代之以正式朝廷官員,即所謂“改土歸流”。入明之後,大部分苗疆都已經在朝廷統治之下,不過,自明中葉開始,直到清初,卻有兩塊區域的苗人,通過長期抗爭,驅逐土司與流官,爭取到了事實上的獨立。
這兩塊脫離政府管轄的區域,一塊是黔東南的雷公山,另一塊便是臘爾山。
臘爾山,位於鳳凰西北,距縣治42.5公裏,是雲貴高原的延伸部分;平均海拔800米左右,主峰海拔則達到1117米。但史書上所稱的臘爾山,並不限於這座山峰,包括的範圍要大得多,方圓至少有一千數百裏,人口數十萬。
臘耳山不僅疆域廣闊,又因其地西通黔貴,北連川鄂,一旦生事,三省苗民群起響應,故在明清數次苗變中,始終是官軍進剿的重中之重。然而由於臘爾山地勢複雜,官府一直很難討到多少便宜——實際上,明朝邊牆的修築,正是朝廷手段用盡之後的無奈之舉。所謂的“南方長城”,抑或“苗疆萬裏牆”,聽起來威風凜凜,可實質隻是朝廷正式放棄對臘爾山地區統治的標誌。
邊牆圈起的,是一個王朝的隱疾:金光閃耀的帝國版圖上,雷公山與臘爾山,就像隱藏在錦繡紋中兩個不易被察覺的黑洞,常年烏雲籠罩虎嘯狼嚎。
如今的臘爾山,已設置為鳳凰轄下的一個集鎮。從縣城到臘爾山鎮,不過三十多公裏,中巴車卻要開一個半小時。
我是從長沙經吉首轉車到鳳凰的,等於從東到西橫穿了大半個湖南。整個車程,感覺隨著越往西行,公路兩旁山便越高,林便越密,尤其是越靠近吉首,穿過的隧道就越多。
這種感覺在從鳳凰到臘爾山鎮的旅途中重現了。盡管全程不再有隧道,但似乎永遠盤旋向上的山路,時刻提醒我,如果說湘西已是湖南的山區,那麼臘爾山無疑是山區中的山區。
途中我打開了地圖,想對照實地,仔細探究一番這塊被視為生苗大本營的神秘山地。圖中的許多地名,頓時如同一支支穿越時空的箭鏃,帶著蠻荒的氣息迎麵射來:豬槽坑、鬼塘、狗腦坪、猴子坨、吃血坳。
我還發現某處河灘被標注為“火燒灘”,而另一處相距不遠的村落,更是赫然被命名為“流血”。
車經山江鎮時,我又看到了“總兵營大道”的路名。
“流血”、“火燒”、“總兵營”。這些至今保留的名稱,無疑承載著某段不堪回首的殘酷殺戮,從側麵印證了我所看過的那些資料:
嘉靖二十八年,臘爾山苗龍許保起義,朝廷發布賞格,凡生擒苗人一名,賞銀五兩,殺一苗人,賞銀三兩。(光緒《永綏廳誌·剿撫》)
乾隆六十年,福康安奏報鬆桃苗人造反,乾隆朱批:“可恨之極,必當盡行誅剿方解恨!”
類似的朱批,在當時的戰報上隨處可見:
乾隆六十年十二月擒頭坡之戰,“梟獲首級二百餘顆(朱批:快意)遂分兵搜剿,立將騾馬峒、坡腳山及附近之兩岔河、川峒、白果窯、五裏碑等處各大山梁全行奪據,共計焚毀苗寨三百餘戶。(朱批:快極)”
官軍大進之時,清軍將領向朝廷請示對乞降苗人的處置方法:“旋見無數賊苗,長跪石城內高埠處所,喊稱情願投降,懇求饒命。其中老幼男女,俱俯伏叩頭,痛哭呼號……”乾隆批示:“此等苗眾,曾經肆虐,究防其中懷叵測。現因大軍到彼,畏懼乞降,及窺見我軍虛實,或又反側生心”,故“不準苗眾投降甚為得當。”據此,兵鋒所到苗寨,不分男女老幼,不分是否投降,一概殲滅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