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老兵:我所知道的 杭州飛機製造廠
第一見證
作者:朱亞泉
口述:朱亞泉
記錄/整理:孫昌建
引 子
我第一次坐飛機還是在筧橋,坐一架小飛機去溫州,那感覺不是飛機在飛,而是我的一顆心在飛,以前我寫詩時總說一顆心在顫抖,那一天是我的身體和飛機的身體都在抖呢。
後來漸漸知道了一點有關筧橋的掌故,但在杭州這個不溫不火的地方,掌故實在太多了,正如批評家吳亮當年在西湖邊說的,隨便踩一塊磚石那都是一段曆史,所以有關筧橋的曆史,我並不怎麼在意,因為一度我以為我還很年輕,寫詩還來不及,哪有工夫去消磨掌故。
直到有一天我淘到一本《筧橋英烈傳》的影碟,那是台灣上世紀70年代中期的一部主旋律電影,主人公濃眉大眼,美女也都是鄧麗君鳳飛飛出道時的那種風采。當時台灣出品了這樣一批反映國軍抗戰的電影,我後來也收了不少,正如我也收香港邵氏出品的老電影,雖然我早期以為邵逸夫隻是做醫院的。
再後來就在《萬象》雜誌上讀到了空戰英雄劉粹剛和杭州臨平小學校長許希麟的愛情故事。前陣子曾有朋友慫恿說你為什麼不寫一個中國版的《廊橋遺夢》,我說我早在準備了,但那至少也應該叫《筧橋遺夢》吧,而且重點也不在於戰爭,而在於“隻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在電影《筧橋英烈傳》中高誌航就說過劉粹剛和許希麟的,說“他們是在火車上相識的”。
而高誌航自己的愛情故事,就遠比在火車上認識還要來得複雜了。
直到我終於走進筧橋的醒村,這個曾經的中央航空學校,走進美齡樓,走進校長室,戰史陳列館,走進曆史的風雲塵煙。2006年這裏已被國務院列為全國文物保護單位,可能是在軍事管製區的原因,所以很少為外界所知道。1931年到1937年,這是國民政府中央航空學校的所在地,著名的八一四空戰就發生在筧橋上空,後來這一天成為中國空軍節。抗日戰爭全麵爆發後,中央航校被遷往昆明巫家壩,勝利後又遷回杭州,著名作家高陽就是在那時入伍成為文職人員並隨後去了台灣。
“八一四,西湖濱;海風怒吼山嶽傾,濃雲如墨天地昏,血濺何兮我雛鷹……”為了了解更多的史料,也為了能夠到現場去感受一種氣場,這一年裏我又去了南京、湖南芷江和雲南騰衝尋訪,我開始寫作跟筧橋中央航校和八一四空戰相關的文字。在這個尋訪和寫作過程中,我又“發現”了在航校的邊上還有一個當時中國最大的飛機製造廠,時稱中央杭州飛機製造廠,可以說是當年杭州最大的“國企”,不,其實是一家中美股份製公司。而後我又從報紙上看到,南京有一位98歲的老先生在2014年來過杭州參加相關活動,於是我便尋著線索跑到了南京江寧區將軍大道上的一個住宅小區。
我知道,我的尋訪和寫作除了能留下一點點文字之外,還因為是涉及抗戰及抗戰老兵,所以還帶有一點跟時間賽跑的意味,因為太多太多的當事人已經不在世了,用朱亞泉老先生的話來說,就是他們都已經“凋零”了,親耳傾聽老兵的述說,越來越成為一種奢望,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也是幸運的。
2015年1月27日上午,我敲開了朱亞泉老人的家門。我見到了一位健康樂觀又善談的老人,他穿著一件印有抗戰老兵字樣的棉衣,其樂觀和健談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女兒朱惠玲說老爸得知你們要來,一大早就穿上了這件衣服,一直在等。
朱亞泉老人生於1918年,杭州人,一口杭州的官話,今年已經98歲高齡了,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跟如此高壽的人麵對麵地聊天,他吐字清晰,耳聰目明,尤其是一口杭州話,令我非常親切。我以前覺得杭州話不太好聽,尤其是60歲以下的人說出來,感覺是十分的生硬,但我注意到七十歲以上的人說起杭州話來,分明多了一些婉轉,我後來隻能這樣解釋,因為這些人生在民國,牙牙學語時也在民國,不像我們這代人是生在“文革”,其腔調也自然帶上了時代色彩。
我跟同去的南京朋友老克說,這也是我們沾了福氣。老人平時和女兒生活在一起,今天因為我們的到來,他的兒子也過來幫忙買菜做飯。
采訪接近中午時,當我放下筆抬起頭喝茶時,突然看到窗外已經飄起了鵝毛大雪,我突然叫了一聲“下雪了”,我覺得這真是一種喜氣的瑞雪,後來我們就著雪景,喝起了白酒,朱老胃口喜人,他不時地勸酒挾菜,把我們當作小輩看待,還不時地問我要不要喝黃酒。他講述時十分注意用詞,他說比他年歲大的都已凋零了,他用“凋零”一詞,用得非常含蓄和準確,讓人想到“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但朱老的生命力卻像常青的鬆柏一樣。他說他一定要把知道的告訴我,讓我去寫下來……
這是我2015年看到的第一場雪,這是我得到有如神助的一頓酒。
下午起身告別時,朱老握緊我的手一再讓我再去南京,他還悄悄地對我說:要謹慎啊,不知上頭怎麼看我們這些抗戰老兵。他還讓我帶話給杭州關愛抗戰老兵誌願者、飛虎英雄吳其軺的兒子吳緣,說要讓他保重,他說有人看不得抗戰老兵的好,我是技術好才活到今天的……朱老說這些話時,幾近哽咽,但他緊握著我的那隻手是溫暖且有力的,正如他勸酒時的那一句:“你不開車,多喝點,幹!”隨後他一再對女兒說,讓她去菜園裏摘點蔬菜讓我帶回杭州,他一遍遍地說 “大蒜,大蒜一定要拿去!”這突然有了一種此種采訪很少出現的喜感。
“一回生,二回熟,我們做個朋友!”走出朱老家時,我一直在回想這句話,這是一句多少溫暖的話啊,在雪天裏,在我寫作的生命裏。
回杭州的動車上,我就開始聽朱老先生講述的錄音,這時窗外掠過的一幕一幕就像是一部黑白電影,這中間有歲月的滄桑,也有空白和遺忘,有跟我們的生命、祖國的生命休戚相關的一切,朱老的經曆見證了中國空軍從無到有,從有到強的一個過程……
以下根據朱老的錄音和文字整理而成,因為畢竟年代久遠,某些人名可能隻是音同而已,在此說明。
一、我的胸牌號是373號
我小時候是在杭州梅花碑鬥富二橋河下19號居住,據說這個地方以前是南宋宰相秦檜的住處。小學我是在杭州佑聖觀巷小學上的,初中是在皮市巷裏的宗文中學,校長叫鍾毓龍,據說是前清時的舉人什麼的,他治學是很嚴謹的,學校內有花園,有小橋流水,花園名為“南園”,我們的校歌上有這樣唱的: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我因為考試成績好,第一年是免學費的。我上麵有一個哥哥,哥哥是學法律的,後來在上海工作,他小的時候就“過繼”給別人家了,我從小是跟母親生活在一起的。母親在抗戰時與姑母一起逃難到浙江的富陽,以後得知在該地遇到日本兵,姑母被強奸後殺害,母親躲在墳墓的石碑後麵逃過一劫,八年抗戰期間母親靠做針線手工,給別人家翻絲綿襖的微薄收入勉強度日。
我讀初中的學費是一個有錢人家的侍女給予的,讀初中的整整三年,每天中午就是在學校邊的小店吃光麵條度過的,初中畢業後就到杭州火車站的修理工廠學技術,每天幹的活就是拿銼刀挫工件,那時手握銼刀一挫就是幾個小時,挫得手都紅腫了,回到家母親見我又紅又腫的手眼中含著淚水非常心疼,但她還是對我說:兒啊要吃苦記苦,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理解也清楚母親把我養大的不易,這是母親對我的教誨,我想我一定會認認真真刻苦學習的,當時我心裏就立下決心一定要把技術學好,要讓母親看到兒子長大成人,可以擔負起家庭的責任,兒從現在起要孝敬你,不要你再沒日沒夜地給人縫補。
1935年的春天經我的遠房舅舅陳行之的介紹,我進了中杭廠做學徒,陳行之當時是中杭廠工具設備部的主任,他的副手是魏應鵬,他以後去了壘允中央飛機製造廠任工具部的第一把手,壘允廠被炸停工後他又去了香港中國航空公司,1950年香港起義時他是起義的主要負責人,之後到江西南昌中國航空公司分局任副局長。
中杭廠的全稱就叫中央杭州飛機製造廠,那一年我17歲,一開始就在機翼部工作。這個廠是中美合資的,我的指導老師也就是主管、車間的第一把手,他就是我的美國師傅,英文名叫MR.FRANK LECKELL(萊克爾),他大約40多歲,他最大的特點勤勤懇懇,工作認真一絲不苟,他從來沒有訓斥過我,非常的慈愛,他在美國的住處是:BFDFORD 696 A.V.E NEW YORK BROOK U.S.A,這個我永遠記得的,你問我有沒有去找過他,我怎麼敢找他。以前有一句話叫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我怎麼敢去找紙老虎?
機翼部也還有一個中國領班,他的名字叫兆景韜。其他中國師傅個個都是能工巧匠,都是從上海、杭州招來的,他們按技能排名如下:1號徐福林,是個模型工,近60歲,當木質鑄模按圖刻製時他對所澆鑄金屬的材質收縮力都可以估算出來,清楚並能矯正原圖的缺點,特別棒。2號竹興富師傅,40多歲,是模型工之最,也特別棒,但和徐老師傅比起來還欠一些火候,他們的工資都在100多元以上。進廠的第一個月,竹興富師傅就帶著我對每一部機床的性能作用和原理及要注意的地方、操作程序等一一講解,特別是對機床有人身傷害的這一點說得非常清楚,這對我一生來說受益不淺。
當時在機翼部的學徒除了我之外還有3個人,他們是張鬆林、白耀庭、陳理棠,都是初中畢業的,進廠時也都是有廠裏的上層關係推薦而進廠的,也都是1935年左右進的廠。
我們上班是穿工作衣的,我們上班進廠是要在專門打卡處打卡,管理人員隻認你的這個工號,工廠人員數都在卡箱上一目了然,工人上班須佩戴胸牌,我的胸牌號是373號,美方人員找工人都是按號叫喚。中方高級工程人員穿黃色大褂,背上有用絲線繡的飛機型及編號,中級職員穿藍色大褂背上印有飛機型及編號,美方人員因中文掌握不好弄不清楚中方人員姓名,為便於交流和管理,我們上班時都要掛胸牌號,有事情需交流就叫我們的工牌號。每天早上一上班的準備工作,師傅就先告訴我今天要做些什麼工作,一般都是我先要填寫領料單去領用所有材料,把一天要做的事情都準備好,把零部件都領好。
二、告訴你八十年前的飛機是什麼樣子的
這裏我先要跟你講講八十年前的飛機是什麼樣的,一般都是鋼、木結構的,那時大部分的飛機機身是鋼管焊接的,其他就是木質的部件,如機翼、副翼、直尾翅、方向舵等均用高強度的白銀鬆製造,這白銀鬆先要鋸開看看有無節疤,沒有節疤才能使用。這種木材都是從美國進口的。
我主要管所有的機床,鋸床非常大的,環狀鋸條共有十幾米長,焊接後在兩個主輪上轉,飛機的木頭大梁都要通過該機器來鋸,環狀鋸帶斷了後要進行焊接,由於長度短了又要重新調整母機兩輪之間的距離,有時調整機器要工作到深夜。還有刨床,3米多長的主梁經過刨平還要鏤空中間的部位,這兩個工作母機都是從美國進口來的,壞了一台就要停工,我每天提心吊膽地伺候著它們。
機翼的主梁,還有肋,就是飛機的翅膀,均需用一種膠水進行膠接,這種叫k.s.o膠水,超過一個小時就不能用了。假如今天木工要加工,要粘接了,馬上打膠水,打了馬上用。膠水跟奶粉一樣的,用一個小機器,打半桶,超過時間馬上不要。打膠水是我的事。這個膠水是很好的,膠接木零件、檢驗試片等,在實驗台上即使木頭拉壞了,這個膠水卻是拉不開的。
後來改進的飛機均用鋁合金的,機翼上的鉚釘要熱處理後才能用,什麼批號的鉚釘,什麼時候熱處理的,用在什麼部位,都要記清楚,以便有問題時進行拆換拿去熱處理,領回來,這都是我們學徒的工作。焊接熱處理部門的中國領班叫金超,號稱焊接大王。
這個廠裏的工人,都是能工巧匠,好些人都能夠講洋涇浜英語,大部分都是浙江人,杭州人、上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