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最後,當一個煤老板的老婆提出要包養男孩時,他毅然扔下話筒,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回那家酒吧去。至今他都記得丟開話筒時,他正在唱一首趙雷寫的新歌,《開往北京的火車》:

開往北京的火車,一路沉默。

開往北京的火車,我還快樂。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這隻是暫時的快活。

但卻是兩個極端,從快活開進了失落……

男孩開始在大城市的各個街頭賣唱,午後的公園,傍晚的步行天橋,深夜無人的地下通道,他最愛唱的就是這首,《開往北京的火車》:

我已覺得累了,有誰在等待我。

開往北京的火車,今夜我就要回家了……

有很多素不相識的路人停下來聽他唱歌,也有人會往他身前敞開的琴包裏丟下一兩塊零錢,等到曲終了,人們也就散了。

還記得嗎?大偉說過,跟在他身邊的那把木吉他比他的命還重要,當時我還覺得不可理喻,現在才算是明白一點:他獨自一人在陌生的城市裏堅守自己的夢想,能給他帶來些暖意的,隻有身邊這把舊木吉他,和心裏尚未冷卻的夢。

吉他和夢,比他的命還重要。

3

“懷揣著夢想在大城市裏跌跌撞撞,我早已身心俱疲,”大偉抬起頭,天空中最後一縷夕陽照在他有棱有角的臉上,明暗不一,“有一個跟我一樣,除了夢想一無所有的朋友在最後分別時說他認命了,夢想這東西隻是命運給的海市蜃樓,隻有很少很少既努力又幸運的天才才能夠讓它成真。”

吉他聲消失了,除了拖拉機不倦的突突聲,一切歸於平靜。看著懷抱吉他萬念俱灰的大偉,我心緒低沉。

天空徹底暗了,黑夜毫不留情地侵占了白晝的領地。

大偉說的沒錯,光怪陸離的大城市並不是幸運女神的老家,那些在高樓大廈之間站穩腳跟種出碩果的光鮮人物畢竟隻是少數,在他們腳下,是萬千個大偉這樣的失意者。

人生本來就有很多事情是徒勞無功的。

“我忽然覺得,人們都向往的大城市是一座墳墓,”大偉說,吉他聲又響起,聽起來隻感覺冷清,“這座墳墓埋葬了太多人的夢想,讓我們這些人看清灰暗的現實,讓熾烈的心冷卻下來,苟且一生。”

我沒有講些什麼心靈雞湯來鼓舞大偉,因為我知道那些類似傳銷廣告的東西沒有半點作用,如果一個人被無情命運揍得毫無還手之力,能撐住他站起來作出還擊的,不是旁人無用的言語,而是胸膛裏那顆餘熱尚存的心。

牛耿忽然站起身走到大偉身邊,暮色裏依稀能看到他的笑。

“回家吧。”牛耿說。

大偉轉過眼睛,搖搖頭,自嘲地說:“當初還想著要在我爸麵前證明自己呢,可是現在我混成這個鬼樣子,哪兒有什麼臉回家?”

牛耿收起笑容,道:“我不明白,為啥不應該回家?家就一個,不管你混成啥樣,家都是家。”

大偉望著立在遠方的群山苦笑,“我該怎麼對我爸說?說我失敗了,現在灰溜溜的逃回來了?”

“你就說,爹!我錯了。”牛耿抓著腦袋想,“要不就是,爹!我沒錯。”

如此嚴肅的時候這個笨蛋是來搞笑的嗎?大偉輕聲笑了笑算是回應,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我,說不出口,我太讓他失望了。”

“那你告訴我,你這次回來是為什麼?”牛耿拿出那股讓我頭疼不已的牛脾氣。

大偉低下頭,避開牛耿的目光,“就想回來看看我爸,看看我的家人是不是都還好。隻是偷偷地看一看,我就走。”

他又說,在外麵闖蕩的那幾年,家裏給他打去很多電話,他從來沒敢接過,隻因他害怕聽到父親的責罵,害怕聽到家裏人疼惜地說:“實在過得不行,就回家吧。”

在他看來,那不是來自親情的愛,而是一種憐憫。

“你看你這話說的,我可不同意,”牛耿急了,像是誰搶了他的平底鍋似的,“我在農場擠奶的時候就發現,那些小牛在外頭受了委屈,讓別的牛給欺負了啥的,都會跑回牛圈裏,往老牛身上一蹭就全好了。家是啥?家就是咱們的牛圈啊,老牛才不會嫌棄小牛沒本事在外麵受欺負,隻要小牛歸圈,老牛那暖烘烘的肚皮都是它的。”

牛耿的比喻難登大雅之堂,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爸,你的家人都是在牛圈等你回去的老母牛啊,”牛耿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你有錢沒錢,開不開得起那個啥唱歌大會,在他們眼裏你都是一頭很久沒有歸圈的小牛崽子,每頭老牛,都隻盼著你回去,除此之外他們什麼也不求。”

再往下說可能得搬出牲口家禽界的其他動物來了吧,我連忙站起來,想要止住口不擇言的牛耿。

可是我這副距離出廠日期已有三十六年的老身板兒比不上大偉那年輕小夥子,他快我一步站起身,抬起通紅的眼睛。

“老板你咋了?”牛耿茫然地看著我。

這小子亂打比方,罵了別人不說還把人家的父親家人都給捎上,現在快被人揍了也不知道。我向前一步,想要擋在他和大偉之間,同時嘴上不停說好話,“你知道的,牛耿腦子裏少根弦,說話不好聽,別生氣別生氣。”

大偉已然伸出手……

“咱們萍水相逢的也是緣分,何必呢。”嘴上這麼說,我已不抱希望了,牛耿眼看是少不了挨頓揍了。

“謝謝你,牛蛋兄弟,”大偉親熱地拍著牛耿的肩,“你讓我想通了,我現在該做的,是回家。”

“是啊,走!我們一起回家!”牛耿哈哈笑起來。

大偉抹了抹泛出淚光的眼睛,手臂掛在牛耿的肩膀上,倆人像是好了幾十年的親兄弟一樣,搖搖晃晃的大聲唱起歌來,“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原來我想衣錦把鄉還,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家裏總有年夜飯……”

他們唱著唱著嫌不夠勁兒,牛耿又拉過我,不停的做手勢要我跟他們一起唱。

這分明不按常理出牌啊,牛耿那粗鄙的比喻誰聽了都應該火冒三丈,偏偏剛才還垂頭喪氣懷疑人生的大偉聽進去了,對此我還能說什麼?隻能說傳染病不隻有禽流感和非典,還有二百五綜合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