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隆冬的夜空比濃墨還要黑,隻不過是晚上八點光景,金水河畔的居民區裏已經冷冷清清不見幾個人了,老舊的居民樓鱗次櫛比,有些窗口亮著,傳出足球賽或是黃金檔苦情劇的聲響,當然最吵的還是打開水龍頭衝刷碗筷的嘩嘩聲,有些窗口沒有燈光,像一隻閉緊的孤獨眼睛。在這裏,武漢濃縮成一座小市民的城市。
三個人走過橫跨金水河的步行橋,腳步不快,一對推著糯米雞攤車的老夫婦很容易就超過了他們。
三人中走在最後的是一個身背吉他的帥氣男孩,他猶豫不定地走著,右手握著吉他包的肩帶,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土氣的年輕人,黑黃的臉上掛著笑,他身上的行李最多,可是他的腳步最輕快,似乎前方有一樣他極為期待的東西等著他。排在中間的人年齡是最大的,衣著樣貌和另外倆人截然不同,他戴著高檔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全身的衣物從上到下都是名氣響亮的名牌。
無論怎麼看,這三個人像是從不同的世界而來,他們之間不會有什麼交集,可是命運就是那麼有趣,在一趟意外百出的旅途中硬生生的把三人揉成一團。
這就是我們,如果某個真人秀節目要給我們做出場介紹,我想文案一定是這樣的——尋找夢想八年沒有回家的音樂男孩大偉,身背百寶箱遠赴長沙討債的平底鍋青年牛耿,以及自以為是成功人士的失憶叔叔李成功。
這組合,簡直是太醒目了點。我想著想著不禁笑了出來。
牛家村的老村長七點多點送我們到達武漢,拖拉機不讓進市區,正好大偉說他家就在江夏區城郊,我們就在江夏和老村長道別。分手的時候牛耿硬是把他的千斤頂送給了村長,說是牛家村的青年如果以後想開了回到家鄉,這千斤頂可以幫他們修不少東西。
下了拖拉機,我們又徒步走了半個多小時,當看到金水河時大偉的神色複雜起來,我們知道,他家就在附近了。
過了橋,走在後頭的大偉第三次停住腳步,說:“我有點心慌。”
繼“尿急”“看天色快要下雨”“惡犬出沒”之後,這是大偉想出的又一個蹩腳的理由。
牛耿還真信了,他回過頭,納悶地看著大偉說:“有什麼心慌的?回個家都覺得慌。”
“不是,你不明白,”大偉促狹地道,“我已經八年沒回家了。”
“八年沒回家又怎麼樣?”牛耿急道,“不管多久沒回家,家都是家,不會變的。”
我站在一旁始終沒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麼,而且還有點想看看牛耿又能講出什麼令人捧腹的笑話,沒想到他倒是講了句正理兒。
不管多久沒回家,家都是家,不會變。
大偉吞了吞唾沫,像是即將要麵對一個大挑戰,他又拽了拽琴包的肩帶,寒風拂過,吹亂了他的長發。
“我們走吧。”他拍拍牛耿的肩。
“走嘞!”牛耿也學著大偉的樣子,拉緊肩上的蛇皮袋,平底鍋的握柄在他腦袋上連敲了三下。
我們一路走到一條窄巷子前,大偉帶著我們往巷子裏一拐,就看到距離巷口不遠處的一處小院。
小院隻是一樓的住戶在房門前開辟的小空地,在空地邊緣插上幾塊木板就算是隔出院子的木柵欄。大偉在巷口深吸幾口氣,才緩步向小院走去。
看樣子是來到了他八年沒回過的家。
牛耿想跟上去,被我拉住,我朝大偉的背影努了努嘴,意思是不要去打擾他和家人久別重逢的時刻。
“老板你躲在這兒幹啥?咱們又不是賊。”牛耿問道。我用鼻子長出口氣,跟牛耿打暗語,不過這明顯是白費力氣。
“噓,”我隻好以更明確的方式告訴他,“別出聲,大偉回家了,我們在一邊看著就行。”
“為啥咱們不跟過去呢?”牛耿的榆木腦袋還不開竅。
我沒好氣地說:“那是別人的家事,你瞎操什麼心?”
“哦哦。”牛耿反應過來,學著我的樣子,兩手扒著牆壁,探出個腦袋。
大偉一步一停,終於走到那一欄“木柵欄”邊上,從他身後看過去,我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是用一雙浸著淚水的眼睛,打量著那無比熟悉的小院子。
八年了,或許院子裏的搖椅換了新的,盆栽也多出幾盆,種在門邊的花也凋謝得不成樣子,可是那棵陪著他彈吉他的老槐樹沒有變,那座他曾經坐在上麵寫曲子的石凳沒有變,從屋裏透出來的昏黃暖光也一如從前。
傳來門合頁轉動的吱呀聲,一個並不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房門前,因為逆光,看不清他的模樣。
大偉無意識地退了一步,門前的人向他那邊轉過頭,他又退了一步。
“鍾偉,是你嗎?”沙啞蒼老的嗓音,接連喊了兩遍,“鍾偉,你回來了嗎?”
“是我,爸,”大偉泣不成聲,“我回來了。”
每次回想起這個細節,我都覺得心裏的某個地方傳來一陣微顫。從大偉的父親出現在門前到他呼喊大偉的名字,中間隻隔了稍縱即逝的兩秒鍾,這麼短的時間內他不可能看清是誰站在他家院外,更何況大偉八年沒回過家,八年時間足夠讓一張年輕的臉多少帶上點風霜,可是這個平凡的父親卻能夠立馬認出是自己的兒子回來了。
三千個日夜裏,這個疲憊的父親不知道有多少次看到院門外有人影閃過,不知道有多少次走到門口張望,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失望而回。所以,他才能第一瞬間就知道,是自己的兒子回來了。
屋門前的人影走下台階,向傻站在院外的大偉走來,光影下,我隻看得清一副稍顯佝僂的背膀。
他走到小院的柵欄前,推開一道矮門。
“進來吧,外麵冷。”他的話語裏有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媽在屋裏煲了魚湯,快進來喝吧。”
我同樣不知道,大偉的父親在這漫長的離別歲月裏會不會預想過同兒子重逢時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我隻能感覺到,重逢的時刻到來了,他不用多說什麼,隻是一句“外麵冷,進屋喝湯”,就道出了所有道不盡的想念。
“爸,對不起。”大偉終於大聲哭出來,來到矮門前擁抱自己的父親。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粗糙的手輕拍著兒子的後背,慈愛的微笑湧上眼角的皺紋,“回來就好。”
大偉的媽媽是什麼時候從屋裏出來的,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擁抱了多久,大偉有沒有拿起他的吉他為他的父母唱一首歌……我和牛耿都不知道了,我拉著牛耿,快步走上來時的路。
“老板,你急什麼?”牛耿小跑著跟在我身邊,“大偉說不定要請我們去他家喝魚湯呢!”
“別人一家人好不容易團聚了,你跟著瞎湊什麼熱鬧,快走,晚點就沒有去長沙的車了。”
“哦,對對對,”牛耿連連點頭,“我們急著趕車,那改天再來喝湯吧。”
其實我是騙牛耿的,武漢發往長沙的長途客車全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之所以急著走,有一小部分原因的確是不想去打擾大偉獨享家的溫度,另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我也想家了。
大偉回家這一幕,往我空白的記憶區裏重新灌輸了家的概念,嗯,家是不會變的。
2
晚上快九點的時候我們到了客車站,春運期間,即使都這麼晚了車站還是人聲鼎沸,購票窗口排了老長的一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