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吹簫紺宇①澄,香肩並倚擁華燈。
題來宋玉②多情賦,譜入文鴛心字經。
我輩風流原有種,娘行詩句自關情。
珠圓玉合渾閑事,笑整雲鬟響碧珩③。
這文探花到李府中,先請老夫人出來拜見,然後再見小姐。老夫人便不是當初相詩,愈加殷勤幾分,遂說道:“恭喜賢婿,今日衣錦榮旋。雖則是你文門之福,實於李氏亦有光輝。”一巡茶罷,小姐出來。文探花與小姐相見,敘了寒溫,遂起身一同進去換了公服。
不多時,那李氏門中許多諸親百眷,各執賀禮,都到堂前拜賀,要請探花相見。文探花從新換了公服,出來堂前,見賀客滿堂,仔細一看,十個裏頭倒有九個不曾會麵過的。這也是通俗世情,勢發一齊來,所以都是要來趨奉的意思。文探花與眾親逐個個行禮,無論尊卑長幼,都留坐下待茶,內中有兩個問道:“今日文探花回來,正是二叔公得誌之秋,緣何倒不見他?”
內中又有幾個曉得前番那樁事的,回答道:“他卻有些沒嘴臉來見探花哩。”
說不了,隻見門上人進來,報道:“本府高太爺齎禮來恭賀,已到大門首了。”眾人一齊回避到耳房裏去。文探花忙不及步行出來,直到大門首,迎接進來。高太守上堂,行了奉賀之禮,依師生坐下。高太守道:“賢契,昔為偷花客,今作探花郎。可見蝶懸蛛網之作,一大姻緣矣。”
文探花微笑道:“門生若非老師洪開一麵,幾為縲絏中人,何敢仰望今日,這正是老師再造之恩。”高太守道:“我與賢契有通家之雅,欲請尊夫人一見,不識尊意如何?”文探花道:“本欲令寒荊出來拜謝,但恐見了老師,回想前情,含羞無地矣。”高太守道:“當初是千金小姐,如今是誥命夫人,忝在通家,相見何害?”文探花便分付請小姐出堂。
那小姐聽說高太守請見,沒奈何,含著嬌羞出來趨謁。走到堂前,見了高太守,霎時間忍不住兩頰生紅,連忙退到簾後,低低萬福了,轉身就走進去。有詩為證:
百媚千嬌出繡房,含羞無語見黃堂。
低低萬福稱簾後,兩頰新紅上海棠。
高太守又吃了一巡茶,正待起身,忽聽門首一派鼓樂喧闐。文探花便問:
“鼓樂是哪裏來的?”隨從的答應道:“是李二相公來作賀的,聞得太爺在此,以故不敢進來,暫在門外。”高太守問道:“是哪一個李二相公?”文探花回答道:“就是妻叔李嶽,當日與門生做對頭的。”高太守道:“原來就是此人。況且李老先生的令弟,又探花的叔丈,相見何妨,不須回避。快請進來相見。”
李嶽在外麵聽說高太爺請他相見,他便迂闊起來,大搖大擺,走到堂上。
見了高太尊,欲行庭參,雙膝跪下,口稱:“李嶽叩見。”高太尊向前一把① 紺(gàn,音幹)宇——天宇。紺,天青色,一種深青帶紅的顏色。
② 宋玉——戰國時楚辭賦家。
③ 碧珩(héng,音衡)——佩玉。
扶起,道:“兄是太卿令弟,探花叔丈,比別不同,起來隻行常禮。”李嶽起來,深深作揖,又與探花作了揖,就在旁邊坐下。
高太守道:“汝本是好好一個叔丈,隻因前番不會做了人情。”李嶽道:
“當初若不是李嶽激勵探花一場,恐未必有今日這個田地。”高太守大笑道:
“你這兩句,雖然近於牽強,無非要探花宥①了前愆的話頭。今日我說一個分上,君子有容人之量,賢契萬勿以此事介懷。”李嶽一眼把探花看定。探花見高太守說這句話,隻得微笑道:“謹領。”高太守又把閑話說了一會,遂起身作別。
文探花與李嶽直送到大門外,同走進來。剛到堂前,那李嶽不知耳房內有無數親戚在內,一把扯住探花圓領袖子,一個軟膝打將下去,探花隨手扯起。有詩為證:
其一:
隻為心中抱不平,曾無委曲待書生。
今朝一舉登科日,眼底須防不認情。
其二:
輸情下禮飾前非,不似當初敢作威。
若得探花心轉日,死灰還有複燃機。
李嶽正要說幾句粉飾的話,不想又被眾親戚們在耳房裏出來瞧見。內中有兩個尖嘴的,連忙叫道:“叔公裝這個模樣,如何使得?”李嶽回轉頭來,見被許多人瞧破,氣得兩隻眼睛突將出來,羞得一副臉皮沒處遮掩,隻得勉強與眾人作了幾個揖。本欲抽身便走進去,被這班人扯住了,纏纏綿綿,熱一句,冷一句,春秋了好一會,弄得他十分不快活起來。眾人曉得他性子平常是暴躁的,恐他反了麵,不好意思,隻得放他進去。
李嶽見了侄女兒,一心隻要奉承他喜歡,沒奈何,管不得自家家裏人取笑,就深深唱幾個喏。小姐道:“叔叔,你日常間不肯過禮於人,今日見了侄女兒,緣何做出這個光景?”李嶽迎著笑臉道:“侄女兒,你說來的話好不伶牙俐齒,不枉做了探花夫人。如今世上前倨後恭的人盡多,豈止小叔一個,望小姐看你父親一麵。況你父親身上,又無三男四女,止得小姐,餘外隻得小叔。一家惟有和你是親人。我為因性拗,平昔常有冒犯,萬乞寬恕,不要掛懷。少刻侄婿進來,要求好言幫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