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自信冠群儒,暫作高陽一酒徒。
平步青雲酬夙願,高車駟馬上天衢。
宮花報喜人爭羨,衣錦還鄉我不迂。
可歎無珠肉眼漢,龍駒錯認是疲駑。
老夫人和小姐送得文荊卿出門,恰好李嶽南莊回來。他的意思,正來探聽文荊卿的消息。一進門,看見侄女兒翠蛾交蹙,玉箸雙懸,想有些尷尬。
便問老夫人道:“嫂嫂,今日侄女兒眉頭不展,麵帶憂容,為著甚麼事來?”
老夫人道:“他恰才送得你侄女婿出門。”李嶽驚問道:“侄女婿出門往那裏去?”老夫人道:“叔叔,你卻不知道。他一來到姑蘇去探望叔子,二來又為試期將近,順便隨赴選場。他道是昨日在南莊上,先與你拜別了。”
李嶽道:“這個精光棍,我一向要破口罵他幾句。隻說我做人太輕薄了些,不如吃著現成的,穿著現成的,裝出公子心性,受用了這半世也罷。看他一竅不通,肚裏滴出的,都是些白水。昨日同我在南莊上,那帳目上幾個筆畫略多些的字,就不認得,也替那讀書的打嘴頭,去赴甚麼選?不是譏誚他說,這樣的都要思量中舉、中進士,我小叔不知做到甚麼品級的官了。”
老夫人道:“我看他吟詩作賦,俱是來得。若把他說到這個地步,可不長他人之誌氣,滅自己之威風了。”
李嶽道:“嫂嫂,你又來說得好笑,如今世上人,那個不曉得做兩句打油詩。除是把那幾句打油詩誆騙老婆之外,難道舉人、進士也是這等騙得來的?也罷,今日到幹淨了。我這一個如花似玉的侄女兒,譬如不招得這樣一個女婿,侄女兒譬如不嫁得這樣一個丈夫,待小叔作主,別選一個門當戶對的,做了東床,也替我麵上增些光彩。”有詩為證:
賦性頑愚親不親,緣何屢屢隻生嗔。
怎如李氏三員外,落得施恩做好人。
老夫人道:“叔叔,俗語道得好,一家女子不吃兩家茶。況且他們又是做過親的,一發說不得這句話。”李嶽搖頭道:“嫂嫂,你雖是為著侄女兒,是這樣說,卻不知那侄女兒又怪你說這句話哩!”小姐正色道:“叔叔,我與你是嫡親瓜葛,緣何倒把這樣的言語來嘲誚我?莫說是你侄女婿今日才出得門去,就是去了一世,不轉回來,我侄女兒也決無移天之理。”李嶽道:
“侄女兒,你既是這樣說,隻怕捱過了一個月,那場舊病又要發作了。”小姐卻不回言,轉身竟自進房裏去了。
老夫人見小姐進去,知是李嶽那幾句話兒說得不甚楷當,也覺心中不快。
李嶽見嫂嫂臉色又有些不甚好看,便道:“嫂嫂,那侄女婿今日才去赴選,侄女兒便做出這副嘴臉。若是明日做官回來,我叔叔竟也不要上門了。他便是女孩兒生性,你是個老成人,難道不曉得,我叔叔恰才那些說話都是藥石①之言。”
老夫人道:“叔叔,你一向在南莊,我嫂嫂耳根頭常得清淨。一走回來,沒一日不為著侄女兒身上,絮絮叨叨,著甚麼要緊。”李嶽道:“嫂嫂,我① 藥石——治病的藥物和砭(biā,音邊)石。砭石,古代醫療工具。經磨製而成的尖石或石片。
n常時見你正言作色,原來是怪我小叔在家裏的意思。也罷,我今日依舊到南莊去,直待你女婿做官回來,再來相見。倘是明日家中又做出些甚麼不清白的事兒,那時連嫂嫂也要吃我幾句言語。”老夫人聽了這些話,氣得兩隻眼睛突將出來。
這李嶽也不與嫂嫂作別,歎一口氣,起身出門,竟往南莊上去了。老夫人也隻得耐著氣,自進房去不題。
說這文荊卿,自與小姐分別,帶了安童,出了臨安城,但見一路上:
《高陽台》
煙水千層,雲山萬疊,回首家鄉隔絕。客路迢迢,難盼吳門宮闕。
傷情幾種關心事,歎連宵夢魂顛越。對西風,斷腸淚灑,不勝悲咽。
一路上登山玩水,吊古留題,慢慢的盤桓遊衍,暮止朝行,將有個把多月,方才得到姑蘇地界。安童道:“官人,記得這條路,那日同官人往臨安,今日又同官人經這條路上回來,不覺轉眼之間,又是一年光景。”有詩為證:
昔假臨安道,重經此路途。
山川仍秀麗,草木益榮敷。
無意還鄉國,有心達帝都。
公卿出白屋②,姓氏起三吳。
文荊卿道:“安童,我想去年自與員外鬥氣,粉壁上題了詩句出門,立誌黑貂裘敝,誓不再返故鄉,怎知又到姑蘇。”安童道:“大官人,你隻記得粉壁上題詩句,卻不記得店房中拷問桐琴的時節。”文荊卿笑道:“安童,你若想到那個時節去,頓教我官人霎時間淚灑西風了。”
安童道:“官人,今既到了姑蘇,再到家下也不多路,何不去與員外相見一麵?”文荊卿道:“我待回家探望一遭。隻是那員外見我仍舊模樣,反要被他譏誚。且待今秋後,倘得個僥幸回來,那時再與員外相見,卻也不遲。”
說不了,又早夕陽西下,兩人便去投了旅店安宿。
原來這文荊卿與李小姐成親後,酒量竟不比前,著實減了一半。那店小二取了一瓶酒,你看他吃了兩個時辰,還吃不完,這也是他有事關心的緣故。
便分付安童先去睡了,他向那燈兒下,取出小姐所贈的驪詞,慢慢的細看了一會,不覺霎時間淚珠拋灑。有詩為證:
堪嗟平地風波起,鸞鳳驚分兩處悲。
半載恩情膠漆固,百年伉儷唱隨宜。
路旁野豔何心顧,篋內驪詞著意思。
若也題名金榜上,泥金①報喜莫遲遲。
這文荊卿看一會,哭一會,捱了一個更次,漸漸殘燈將滅,隻得收拾上床安睡。次早起來,謝了店主,兩人依舊登程。曉行暮息,宿水餐風,行了兩三個月,才進京城。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