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陳總的眼睛。那裏麵有熊熊燃燒的火焰,幾年來的挫折非但沒有讓它熄滅,反倒讓火頭更旺。我佩服此人的意誌和韌性,也無法克製對他的憐憫。我說:
“我信你。首先我相信你的才幹,第二我相信仇恨的力量——對你前妻的仇恨,也許是夾雜著愛意的仇恨。仇恨的力量是巨大的,它一定能創造出凡人不敢想的奇跡。隻是我懷疑一點——這樣值得不值得?你已經走過了三分之二的人生,剩下這三分之一,又讓仇恨始終主宰它,值不值?值不值?我如果是你,會立刻捐棄前嫌,與前妻重歸於好,然後過一種不那麼劍拔弩張、不那麼刻意追求的生活。習安你願意嗎?你隻要點點頭,我就去田紅英那兒為你牽線。說句吹牛的話吧,我對田紅英的了解並不在你之下。據我所知,田紅英很在乎你的,她那麼狠毒地出手,恰恰是因為她在乎你。你隻要回頭,她一定會重新接納你。這些年,你們都沒有重新建立家庭,也許都在潛意識中等著對方。當然,破鏡重圓也不會那麼簡單,需要你倆都對自己的人格作一番調整。”
我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知道這番話非常殘酷,把陳總眼睛中的光輝一下子潑熄了,徹底地潑熄了。他沉默著,很久才疲憊地說:“我做不到的。你對我的剖析很對,一下子點出了我的心魔,但我不可能以敗軍之將的身份回到她的屋簷下,不可能的。咽不下這口氣呀。”
我歎道:“我也知道你不會聽我的意見,我隻是盡朋友的義務。”
他說:“看來我不必邀你加盟了,你肯定不會來的,我看得出,從心境上說你已經歸隱田園,看淡了塵世間的名利。”
我笑著說:“對,我已經退休了,從心理上真正退休。誰也邀不動我了。我很珍惜這個‘不刻意追求’的晚年。”
我完全適應了新生活。白天上班,閑暇時就關到屋裏看書、寫東西。不過我從不強迫自己寫,隻有當某個靈感或寫作欲望“自動”流出來時,我才把它拾起來,轉變為文字。我在時間之河的岸上徜徉,隨意而自適,偶爾彎下腰,拾幾顆閃亮的貝殼。至於《鄭和與西洋》的修改就更不著急,反正有的是時間,我隻要趕在本人駕鶴西歸前把它改完就行。其實改不改都不打緊的,世上哪有絕對的完美,也許過分雕琢反而會降低劇本的自然美呢。
生活中自然仍有不如人意處——若平心中的心魔。我不知道這些心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悄悄潛入她心中,現在已經紮根很深,無法剪除了。她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心結:她責備自己不小心造成了30年前那次煤氣中毒,損傷了女兒的智力,耽誤了女兒的一生;她自責沒為淩家生一個男根,最不該的是那次人工流產,她說那次若生下來,肯定是個男孩,又漂亮又聰慧,今年該大學畢業了;她念念不忘公爹臨死時對她的責罵,她說我這輩子真心想當一個好媳婦,我對公爹沒二心,為啥落了這個結局?其中她最大的心結是:擔心某一天自己也會糊塗,會做出傷害孩子感情的舉動。這種擔憂非常認真,甚至排上了她的生活日程,她多次認真地與我討論如何避免它,比如:事先準備好安眠片,免得等病臥床榻時連上街買藥都不可得,她有一個得癌症的同學就是這樣……
這些心結非常可笑的,但她卻非常執著,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無論我和點點怎樣喻解都無濟於事。她常歎息:人生一世,實在是太累太累。而據我看,她的心累在很大程度上是自找的,還害得別人跟著她心累。我不免感慨,當年那個開朗的姑娘怎麼會變成這樣一位心理扭曲的老婦?我想起她在農場時,指著狼豬後胯間的蛋蛋,大驚小怪地說這頭豬怎麼長了一個腫瘤?之後紅著臉對我說:人家真的不知道嘛。想起她笑嘻嘻地勸我去考大學,說你安心去吧,家裏的一攤全交給我啦……
她曾經非常開朗的。我後悔沒有早日發現妻子的心病,如果在剛萌芽時就著手,也許她不會發展到今天。如果我沒砸碎那個魔環……打住,打住打住。我已經決定永遠擺脫它的誘惑,我不會後悔的。而且這種事情又如何能準確逆料?它和一個人特有的心理素質有關,比如,如果換成田紅英,以她的性格,可能會撒潑、罵街,但絕不會陷於對“老來糊塗”的恐懼中……打住。打住打住。我在心裏嘲笑自己:你這個老登徒子,收收心吧。在這個人生中,田紅英與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就別對她念念不忘了。
2005年8月16日,晚上8點。我破例沒有和老伴一起做飯後散步,而是獨自一人來到河邊。今天“曾經”是個特殊的日子,在第一個人生經曆中,若平是在這天溺水而亡,而天樂公司總經理淩子風每年的今天都到此地吊唁,20年間(從1973年到1993年)從未間斷。後來我返回過去救出若平,這個忌日當然就不存在了,我也不大來這裏。但今天我來了,我說不清是為什麼。
與1993年相比,這兒建設得更為繁華了。小島上豎起一個很大的柔性結構的電視大屏幕,其尺寸在全國也屬前幾名的。屏幕上流動著五彩,流動著信息和時尚。五彩映入水中,水中也成了繽紛世界。河對岸有不少人停下自行車或摩托車觀看,過往的小汽車也照例在這兒減速。這邊,挨著早年的飯店又辦了兩個兒童遊樂場,音樂聲和霓虹燈光驅走了夜色。飯店也重建了,現在是仿古式建築,飛簷鬥拱,雕花窗扇,隔窗望去,屋內燈火通明,富貴逼人。我在飯店外停住腳步,不想進去。當年的淩總每年此日都要來的,出手大方地訂下了鄰河的那張桌子,飯店老板和他很熟悉。但飯店老板不會認識我的。
我在河邊沉思默想,河水裹帶著點點亮光,緩緩流下去。我看著它,如同看著時間之河。我的人生在時間之河裏流逝。我的前幾個人生,若平的、點點的、田紅英的、田田的、陳習安的……人生,所有人的人生。
算了,不想它了。我不想再纏綿於過去。如果那具魔環還在,我倒寧願跳到十年之後走一趟,不是為了規劃什麼或改變什麼,而僅僅是作一個遊戲,是對自己的人生結局作一個提前的探視。在持有魔環時,我曾數次回到過去,怎麼就從未想到去探視未來?……我無可無不可地想著,忽然愣住了,因為在這一刹那,我忽然感覺到一陣非常熟悉的恍惚感,它從每個細胞中泛起,搖撼著我的肉體和意識。那是作時間旅行的感覺,我經曆過六七次,已經非常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