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3 / 3)

莫非在砸碎那具魔環之後,我仍具有跨越時空的能力?

被搖碎的意識重新拚攏,變得澄清。我從比惚感中走出來,重新審視四周。沒錯,這兒已經大變樣。那個超大型電視屏幕消失了,重建的仿古式飯店又恢複了1993年的老樣子。連我的身體也變了,我能感覺得到它的變化,隻是,肯定不是變回到1993年,而是比2005年更為衰老。我在夜色中審視著自己的雙手,皮膚枯幹,手背上已經有了老年斑。我掏出手機,沒錯,上麵顯示著:

2015年8月16日,星期日。

這麼說,我確實是到了十年後——但為什麼周圍的環境更像是在1993年?我一時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皺著眉頭苦苦地想著。忽然——我吃驚地發現,在1993年的舊飯店中,在靠窗的桌子上,坐著——淩子風!45歲的淩子風,時任天樂公司總經理的淩子風,作為紅英丈夫和田田父親的淩子風,還沒有碰上黑衣人因而也沒救出若平的淩子風。他麵前擺著四碟菜,一壺酒,兩個酒杯。他一杯一杯地喝著,同時向窗外的河水中酹酒。他是在祭奠自己20年前死去的未婚妻。

我歎息一聲,理清了這個變化的來龍去脈。

原來,在砸碎魔環之後,我仍具有跨越時空的能力。實際上,那個黑衣人早就向我指出過這一點(他說我砸碎魔環後就會擺脫時間的羈絆),隻是我一直忽略了它,從沒打算嚐試過。現在,當我偶然迸出“想去十年後一趟”的想法時,這個能力被自動激活了。於是我來到十年後,與老了十歲的我合為一體。隻不過這時出了點意外,或者說是巧合:在兩體合一的瞬間,那個十年後的“我”恰恰正走在返回1993年的路途中。於是,我最終仍落在1993年的時空中,還是沒能去探視未來。

而窗內坐著的那位,則是尚未見到魔環的淩子風,自然天成的淩子風,沒有幾個人生的生硬接茬,沒有扭曲和錯位。

那個淩子風正在痛苦的回憶裏煎熬。由於他的疏忽,未婚妻淹死了,在花蔻未開時就早早去世了。這是他終生的自責。我能帶他回到過去救出若平,撫平他終生的痛。但這麼一來,勢必要攪亂他的人生。他的人生一經修剪,就再也回不到原璧的狀態。

我憐憫地看著窗內的淩子風,看著另一個我,22年前的我,就像曆盡滄桑的父親看著尚未知曉天命的兒子,就像離體的靈魂看著留在塵世的肉身。這種自己看自己的感覺真是非常奇怪。我不想在他麵前出現,不想攪亂他的心境。這會兒他非常痛苦,但再深重的痛苦也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會淡化、忘卻。他可以沿著那個相對順遂相對富足的生活走下去,做強他的公司,帶大他的天才兒子,與豪爽霸道的妻子吵吵鬧鬧地白頭偕老(當然也有可能反目成仇)……

這其實是一個更為可能的選擇,是淩子風原生態的生活。隻是……何若平和點點,還有亮亮,就會在宇宙中消失,再也不會出現了。

我在窗外久久地猶豫著,無法決定自己的行止——走前一步,我就要攪亂他的生活;退後一步,也會抱憾終生。是上前,還是後退?

當45歲的淩子風第一次遇見神秘的黑衣人時,後者在他眼裏是睿智的化身,是上帝,是時間之神。黑衣人對世界成竹在胸,可以一揮手改變生活的流向。那時他怎麼會知道黑衣人現身前也有躊躕?他怎麼知道黑衣人就是他閱盡滄桑後的自我?

我猶豫良久,決定不再幹涉他的生活。於是,一聲長歎,我轉身離去……

我沒有猶豫,拾級而上,走進飯店。也許在另一個時空中,我會最終決定不幹涉他的生活。那是一種可能,但隻是可能性之一。現在,我決定在他麵前出現。如果我不出現就不會有若平和點點,甚至不會有一個可以做出“不幹涉決定”的我。我們在舞台上演出,但劇本並非我輩所能決定。沒錯,我的幹涉會擾亂他心境的平靜,改變他的生活軌跡,但這正是他(我)應該經曆的磨難。一個人隻有親曆諸多磨難之後才能知道生活的真諦。

我在角落處的一張桌子前坐下。這具67歲的身體已經比較衰弱了,十幾級台階竟然讓我微微喘氣。我要了四碟菜,一壺酒,兩個酒杯,這些酒菜與那個淩子風要的完全一樣。我默默喝酒,悄悄觀察著臨窗的淩子風。這會兒我穿著黑衣,黑色T恤,戴著黑色墨鏡。這身打扮是若平為我挑選的,因為尚黑是她近年來的愛好,於是她無意中為我(黑衣人)挑選了演出服裝。在我口袋裏還裝著一隻玉鐲,是我進飯店前拐到臨街的小攤上隨便買的,便宜得讓人吃驚,僅20元錢一隻。這隻是一個小道具而已。為了讓從未經曆過跨時空旅行的淩子風相信我的能力,這個道具還是必要的。我很清楚這一點,因為——我了解自己在22年前的心理,沒人能比我更了解自己了。

其實這個道具無關緊要,它的作用就像是積分運算中的鬼變量。到適當的時候,這個道具可以從舞台演出中退出的,它的退出絲毫不會影響劇情的遞進。

於是,我做好了準備,懷裏揣著一個冒牌的魔環,開始幹涉我的前生。然後那個45歲的“我”將依仗魔環救出若平,會在時空中反複奔波,在幾個人生中反複切換,最終變成神秘的黑衣人,出現在這座飯店裏,把魔環交給原生態的淩子風……這是一個閉口的循環,開頭與結尾切合得天衣無縫。開始即為結束,結束即為開始。一條蛇吞吃了自己的尾巴,然後在自己的體腔內獲得新生。

唯一不清楚的是,這種跨時空旅行的能力從何時起憑空出現,加在我的身上,加在這個閉口的循環之中。不過,承認這個事實就行了,沒必要孜孜以求地弄清它。

我悄悄待在飯店的角落,關切地注視著淩子風。他已經有八分醉了,正喃喃自語:若平,若平,你在哪兒,你能聽見我喊你嗎?周圍的吃客們都沒聽見他的自語,他們觥籌交錯,用世俗的歡樂淹沒了一個人隱秘的痛苦。現在該我出麵了。我拎著酒瓶走過去,為了怕他認出我(認出22年後的自己),我沒有取下墨鏡。

我微笑著說:

“我想,兩個喝悶酒的男人也許能有共同的話題。我能坐這兒嗎?”

……

(本文是作者同名長篇小說的縮寫版)

§§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