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也嚷:“爺爺,婆婆,我要寶貝!”
若平笑著往柴堆上澆油:“對呀,亮亮他爺,有什麼寶貝趕緊拿出來吧。”她忽然有所觸動,對女兒說:“你爸真的有寶貝,是一個玉鐲,和我結婚時就有了,一直藏在櫃底,不大讓我看,也不說是從哪兒來的。”她趁著屋裏的氣氛“將”丈夫:“子風,你老實坦白,是不是哪個情人送的?反正那是和我結婚前的事,30年了,我絕不會再追究,不過今天你一定得老實坦白。”
點點跟著媽媽起哄,亮亮也拉著爺爺的衣襟要寶貝。淩子風卻是任你風浪起,穩坐釣魚台,笑著,氣定神閑地削蘋果,既不反駁也不應聲。他削蘋果是一絕,削完了,蘋果皮還嚴嚴地覆蓋著果肉,用手一提溜,一根完整的果皮就拎起來了,其薄如紙,寬度均勻。所謂能者多勞,家裏吃水果時,都推給他一人去削,他也樂此不疲。在另一個人生中,削水果技藝曾是淩總領導藝術的一部分,而在這個人生中,它是大材小用了。
過一會兒,女兒從爸爸的態度中看出了危險:也許他真的有這麼一件寶貝,而且其中藏有隱私,不願為家人道?她機敏地收蓬,說:
“看樣子我爸是舍不得,媽,你得容老爹有個思想鬥爭的時間,咱們就別催他了。”
亮亮很掃興,往日他向爺爺要東西還從沒被拒絕過呢,他氣惱地嘟囔著:“爺爺真小氣,我不和爺爺玩了。”女兒趕緊拉他走,說:“睡覺,睡覺。明天還要上公園呢。”
這天晚上老倆口沒再提玉鐲的茬,不過淩子風看出老伴有些不快。他能理解妻子的情緒,結婚30年了,丈夫居然還保留著一塊個人的隱私,嚴嚴把守著,不讓妻子染指。這個狀況至少是傷害了妻子的自尊心。不過若平隱藏了自己的情緒,和丈夫平和地說著閑話,兩人入睡。
第二天,點點領著亮亮趕早出門,他們要趁涼快去逛公園。若平去菜市場采購,星期天照例要為女兒外孫改善生活。臨走她說:子風你的換洗衣服擱在床頭櫃上,記著換衣服。淩子風又在床上眯一會兒,起床穿衣。床頭櫃上的換洗衣服仍是一身黑,黑色T恤衫,黑色長褲,外加一副墨鏡。這兩年妻子不知怎的成了虔誠的尚黑族,她說丈夫已經發胖,穿上黑衣服顯得精幹,常言說男要俏,一身皂嘛。淩子風並不讚成妻子的審美觀,不過他從不在穿戴上講究,再說他的衣服都是由妻子采買的,所以他就任由妻子打扮。
起床後,趁著家裏沒人,他到櫃子深處翻出兩樣東西,一個是年輕時吹的竹笛,笛尾係著紅色的同心結。他已經有些年頭沒吹笛子,人老氣弱,已經吹不動了。現在,他把竹笛當成年輕時的象征保存著。另一件是裝玉鐲的那個小木盒。這些年他從未對若平說明玉鐲的來曆,以至若平懷疑它來自於某個初戀情人,當然這是瞎懷疑。玉鐲其實恰恰與若平的關係最深——沒有它,若平就不會在人世上。
盒上鎖著一把小鎖,鑰匙他已經丟了。他不想再打開這個木盒。盒中的玉鐲是一個神通廣大的魔環,能帶主人任意遨遊過去未來,如果消息傳出去,會有多少人拿性命來換取這件寶物!不過,作為過來人,他已經深知這是個不祥之物,當持有者有能力改變已經塌縮的曆史時,一定會同時造成更多的扭曲錯位。他借它的魔力救活了若平,對此他當然不會後悔;但由此帶來的苦痛他不想再品嚐第二遍了。這些年他牢牢鎖著它,自從最後一次使用它,即返回到田紅英結婚前,抹去了他“大鬧婚禮”那段經曆後,他就再沒有使用它。他真的把它忘了,哪怕生活中有諸多不如意,有諸多需要勾回頭去補足刪消的地方。
昨天妻子無意的玩笑激活了他的記憶。他忽然想再戴它一次,體味一下在時空裏自由穿梭的快感。經曆了七個人生後,他已經大徹大悟了,不會再去改變“命定的”生活,但……魔環仍有很多事可做啊。不用它去修剪曆史,也可以回到過去,做一個“隻看不做”的觀光客呀。這一生中,他和若平的生活相對清貧一些。現在,看著年輕人,特別是年輕姑娘們鮮豔性感的打扮,他真為妻子惋惜。依妻子當年的風采,稍微打扮一下,會讓今天的美眉們黯然無光的。但妻子年輕時隻能穿沒有線條的工作服。現在,20歲的若平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妻子已經老了,醜了,往年像剝皮雞蛋一樣光滑的臉蛋變得粗糙,盈盈一握的細腰變得臃腫。這是上帝的意旨,上帝讓女人隨年齡由美變醜自有其深沉的用心,沒人能夠改變。妻子也曾戲歎,如果能讓倆人回到年少時,那怕是一天,讓她付出多大代價都行。
她卻不知道,世上唯有她丈夫能做到這一點。但他不敢告訴妻子,更不敢實施。他已經對魔環懷著深深的忌憚,知道任一個似乎很安全的開頭,都會帶來不可預料的惡果。
他對著木盒端詳很久,最後下決心一了百了。他取出鉗子擰斷小鎖,拿出那具魔環。從外表看,這隻是一隻非常普通的玉鐲,材質是南陽獨山玉,這是全國四大玉種中排名第二的玉石品種,硬度高,但玉色比較駁雜,各等級的獨玉材價格極為懸殊。眼前這具玉鐲顯然是低檔貨,玉質不通透,通體隻是白色和黑色,沒有綠色的玉髓。在家鄉的市麵上,這種檔次的玉鐲也就是幾十元一隻,甚至更低。他反複把玩,反複品察,實在想不通這具不起眼的玉鐲為什麼有那麼大的神力。
還有……那個黑衣人是何方神聖?依淩子風的直覺,那隻是一個和他一樣的凡人,非常普通,並沒什麼超凡入聖的光環。但他從哪兒得到這件天下至寶,又為什麼輕易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普通人?這事直到現在還是一個謎。
那會兒淩子風不知道,其實他已經快接近探幽之路的終點了。
黑衣人讓他保留這具魔環,說:“你不必看重它,總有一天,你會擺脫器物的羈絆。如果你覺得它不再有用,盡管毫不憐惜地砸碎它。”淩子風今天就想砸碎它。當然這是一個很難下的決斷,砸碎它,淩子風就會永遠失去在時空中自由往來的能力,他就“真正”變成一個普通人了,就會“徹底”地失去那幾個人生,失去天樂公司,失去性感豪爽的田紅英,失去田田,連僅僅返回過去看一眼也不可再得。
那麼,砸,還是不砸?
樓下傳來若平與鄰居的說話聲。鄰居說:又去大采購啦?又得好飯好菜巴結你那個“草墩”(家鄉老婆語:抱外孫不如抱草墩)?若平大聲笑:那有啥辦法,前世欠兒孫的,這輩子不還不行。
她很快就要上樓了,淩子風不再猶豫,拎起錘子一下把玉環敲碎,然後手疾眼快地把碎塊包括小木盒全攏到一個塑料袋裏。他注意到:它確實是一隻普通的玉環,斷麵處都是真實的玉材斷茬,沒有什麼複雜的內部結構。他把那隻竹笛放回原位,然後拎著塑料袋,開門,扔到樓道的垃圾筒裏。若平正拎著幾大包東西上樓,看見丈夫扔垃圾,一點沒有起疑,隻是喘著氣說:快來接接我!你們這些男人們,沒一點眼色。
淩子風下了幾層台階,接過妻子手中的包。上樓經過垃圾口時他忍不住又看一眼,心中暗歎:到底把這一頁翻過去了,徹底翻過去了。
這天是2005年6月26日,星期日。
那時他還不知道,當他狠心砸碎魔環後,也就徹底擺脫了器物的羈絆。他就變成了我,一個愛在時間之河的岸上徜徉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