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F(之二)(2 / 3)

這些心事是不能告訴妻子的,她已經走火入魔了,不能再增加她的精神負擔。他說:“別這麼巫婆似的詛咒人生啦,也許咱倆根本不會糊塗,也許即使糊塗了,隻會更疼孩子而不會傷害他們;你這麼沒事找事,不嫌活得太累?”

若平歎息著:“你算說對了,我現在的唯一感覺,就是人生一世,實在是太累太累。”

淩子風在心中苦笑:你僅僅過了一個人生還覺得累,像我這樣經曆六個人生(雖然其他五個人生隻是片斷)又該如何?當然他不會說出口。他一直把自己的五個人生瞞著妻子,不願意節外生枝。他哄著妻子:

“好啦好啦,回去做飯吧,我在這兒替你值班。老天既然生下咱們,那麼走完這個人生就是咱們的責任。”

這次談話對淩子風的觸動很大,之後不久他就給夫妻兩人辦了提前退休。他曾對國營廠子的生活深惡痛絕,但年紀大了,看問題就平和了。國營廠的30年生活也有很多值得回味的內容:讓他成了工廠的技術權威,實現了他的自我價值;讓他可以自外於社會的汙泥濁水——並不是說國營廠裏沒有這些東西,但至少說,無誌於鑽營的技術人員完全可以躲開它,而不必(像在某些家族企業中那樣)擔心自己的飯碗;還有,這個工廠向他提供了一種雖然遠說不上富裕、但至少說得過去的物質生活。但不管怎麼說,他已經厭倦了這種傳送帶式的生活,想在晚年換一個活法。

幹什麼?比如寫作。在他的第一個人生中,在他的身份是一個成功企業家時,他曾對記者說:實際他天生是一個文人的料,當企業家是角色反串。也許這話是對的,他現在想做幾年本色演員。而且他有得天獨厚的條件:經曆了幾個人生的人,應該對人生有更透徹的看法吧。

工廠對他挽留一番,看他去意已決,也不再強留,隻是希望他退休後能接受工廠的返聘。他表示感謝,說等我歇個兩三年後就回來。

於是從2003年的10月1號起,他們夫妻倆忽然成了退休職工,再不用每天早上準時起床上班了。很長時間他不能適應這種巨大的落差。怎麼可能呢?青少年的生活場景還曆曆在目,忽然之間就到了晚年?當然,退休並不是人生的結束,但至少說它是“正劇”的落幕,從此後就是餘興節目,是夕陽晚照、瑟瑟秋意了。

他提前退休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老爹。老爹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如今他已經慢慢喪失意識,變成植物人。淩子風想親自伺候幾年,盡盡兒子的心意。退休後他把照顧老爹的擔子一肩挑起來,為老爹擦屎刮尿、捶背(防止久臥床上造成肺積水)、翻身(防止褥瘡)、鼻飼(老人到後期已經不能自主進食了)。若平則主要照顧外孫,以及全家的飲食。自從他接手後,老爹再沒犯過狂暴的毛病。若平半真半假地說:

“還是偏兒子啊。咱們沒給淩家生男根,是夫婦倆的責任,為啥他單恨我,不朝你發脾氣呢?”

淩子風忙把她扯到一邊:“噤聲!可別讓老人聽見。也許植物人的深層意識還是清醒的,咱們別說他不愛聽的話。”

若平想想,承認丈夫說的有理。老人雖然成了植物人,臉上木無表情,但偶爾地,臉上還會泛出一波微笑,尤其是重外孫亮亮趴在他耳邊喊“老爺爺”的時候他笑得更甜。也許他錯把重外孫當成重孫了。一定是的,那就讓亮亮多來幾趟,多喊幾聲,讓老人在美麗的錯誤中度過餘生吧。

不久,子風爹去世了。這是老一代的最後一個,此前,子風媽、若平的爹媽都已相繼謝世。子風爹的去世沒有給家人帶來太大的悲傷,畢竟老人早就是風前殘燭,幾度險被吹滅又艱難地複明,兒孫們的悲傷經多次揉搓後已經不新鮮了。買壽衣,放大遺像,布置靈堂,在追悼會上聽著學校領導用幹巴巴的聲調念著最高級別的悼詞,同遺體告別,然後,老爹變成了高高煙囪中的一縷輕煙。

淩子風決定自己的頭一部作品是——《鄭和與西洋》。隻是在做出這個決定後他才知道,正是潛意識中的召喚讓他提前退休,棄工從文。在他的第一個人生中,他有一個天才兒子,11歲就寫出了《鄭和與西洋》的劇本,並已經投拍。可惜其後不久淩子風就中斷了這個人生,天才的田田從此不知所終。也許他活著,但生活在另一個異相世界裏,與他永遠不能相見;更可能的是,在自己狠心舍棄那個人生的瞬間,田田就虛化了,彌散了,從“已經存在過”的曆史中消失。

也許,子風爹能聽到孫子(“已經”出世又消失的孫子)在異相世界的呼救聲?也許老人對若平的發狠就是因為這種無能為力的焦躁?

不管怎麼說,他對田田欠著債,道義上的債務。現在,他要自己寫出這部作品,讓田田活在他的作品裏。

這些年來,他從來不去回憶那幾個人生,並強迫自己忘掉它們。他基本上做到了。但現在,在他用電腦打出《鄭和與西洋》的標題後,隱沒在歲月塵埃之下的經曆慢慢又複活了。那個成功的天樂公司……充裕的金錢……豪爽性感的妻子……淩總在鏡頭前的飛揚跳脫……秘書小玉的柔情;還有被他返回過去救活的若平、被救活後殉情的若平等等。幾個人生交疊在一起,就像是被疊放在一起的電影膠片。而在他腦海中出現最多的則是田田,那個又可愛又天才的兒子。

在淩子風今天生活的世界裏,一直沒有出現《鄭和與西洋》這部電影。這實在讓中國人臉紅,2005年是鄭和下西洋600周年,是這個陸地民族唯一一次在海洋中揚眉吐氣,而600周年紀念日來臨時,中國竟然沒有一部為他製作的大片!

也沒有人記得20年前一個11歲孩子的作品。今天,淩子風要把它複活……

女兒到書房喊他看電視,說鑒寶欄目開始了。今天是星期六,女兒帶著亮亮回家過禮拜。點點已經30歲,她兒子亮亮都5歲了,但在家裏,淩子風夫婦仍然隻喊她的乳名。兩個乳名(點點和亮亮)混在一起喊,給人以時空錯亂的感覺。點點和若平都喜歡看鑒寶欄目,實際以淩子風的眼光看,這個欄目辦得並不算好,千篇一律的編排,千篇一律的道白,女主持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讓人聽了不舒服。不過,這並不妨礙家裏人津津有味地觀賞,對每次寶物價格的揭示來幾聲歡呼。尤其是作為壓軸節目的那件寶物,它總是最先擺出來,而最後報價,讓人心裏癢癢的舍不得走開。淩子風想:這個欄目的策劃者真是聰明,他們迎合了絕大多數人的心理需求,即那些一生渴望發財但又發不了財的芸芸眾生,讓他們在節目裏興奮幾次歡呼幾聲,也算是過把幹癮。

今天的壓軸寶物是一件漢代的銅馬,不大,造型生動,保存完好。持寶人自定的估價為100萬,四個觀眾方陣則給出從10萬到350萬不等的估價。現在要揭寶了,電子數碼管一陣滾動,最後顯示出專家組的估價:480萬的天價!持寶人保持著表麵上的平靜,但目光深處的狂喜是遮不住的。然後專家們照例要解說它為什麼值這個價。若平比自己得了大獎還激動,說:“480萬!這樣小的一隻銅馬就值480萬!咱們幾輩子也掙不到這個數呀。”

點點湊趣說:“爸,咱家有沒有什麼傳家寶?別說什麼傳子不傳女的話,你就這一個女兒,傳給我吧。我也拿到鑒寶欄目中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