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秋天我走進沈園——有感於陸遊(2 / 3)

南宋王朝,這個喪失進取心的政權集團,在偏安江左後,沒有一個皇帝想要收複中原。他們在這個脂粉美人、香氣繁繞、笙歌豔舞之地,盡情享受著僅剩的繁華與春夢。他們每天不是飛鷹走馬,就是裙釵廝磨。這個江南豔俗的都市、物殷民富的勝地,就在無意之中被攪得不陰不陽、不男不女。統治者在這之中,盡情地揮霍著僅有的安閑時光。而真正具有民族道義感的義士們,卻盡遭排擠,不得不在江湖中慷慨悲歌,在黑暗裏黯然神傷。在此,陸遊的複土理想,不得不說是一個單純的夢囈。

但我仍然感動於陸遊的隱忍與深沉的大眾情懷。

一個沒有內在精神的民族是危險的,一個沒有民族精神的國家是悲哀的。陸遊瘦弱的身軀,讓我們看到了國家民族不死的火光。“雪曉清笳亂起,夢遊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睡覺寒燈裏,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裏。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收回失地,恢複中原,是陸遊生命的最大期盼。實質上,功名在陸遊這裏,是不算什麼的;朝廷的獎賞,對陸遊而言,也是不算什麼的。人在一生中,如果能做好一件事情,就是最大的幸福。陸遊一生的最偉大夢想,就是收複失地,讓南宋偏安的現狀見鬼去。可是,“可愛”的統治者們,好像都一心一意與詩人鉚足了勁:你想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好吧,你獨自去做吧。我們會冷冷地敬著你。我們會遠遠地防著你,我們會偷偷地笑著你。你慢慢去玩吧。當我讀著陸遊在黑暗或者陽光裏寫下的,凝重或者悲憤蒼涼的詩句,我常常沉默,在黑暗或者明亮中沉默,在行走與停留中沉默。或許在今天,這種沉默在根本上是無關緊要的,正如泥土的沉默,泥土的沉默算得上什麼呢?

讓人想起紹興。讓人想起紹興的沈園。

紹興,這個著名的江南水鄉,曆史沉重的煙雲熏染了這方厚重的水土,烈士們在曆史陰鬱的天空裏,或遠或近地留下了他們的背影:大禹、勾踐、文種……嵇康、謝靈運、西施、王充、王守仁……王羲之、王冕、楊維楨、徐渭……徐錫麟、秋瑾、魯迅……在他們或輕或重的腳步聲中,我們聽見了曆史的呼吸,我們看見了曆史的回聲,我們明白了曆史的腳步——顛覆不是曆史,但曆史一定是顛覆。

陸遊,這個不朽的靈魂,在南宋的煙雲殘照裏,就像一顆悄然孤獨的鑽石,閃爍著讓人沉默而又激動的光芒。我就是在這冷冷的光芒裏,走進了陸遊生命中的另一個世界:沈園。這裏,是詩人疼痛的開始,也是詩人疼痛的終結。

這個園位於紹興市區洋河弄內,占地麵積不大,我看到的隻是曆史上小小的縮影。這個園相傳是宋代一個姓沈的大戶人家所建,麵積龐大,裏麵假山林立,景點縱橫,閃爍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明麗光芒。我就是在那個秋天,自我絕對孤獨的秋天,本來有所期待卻在愴然中不得不寂寞的秋天,在一個不太明麗的黃昏,帶著自身的沉默和生存的泥濘走進了這裏。

進入大門,門上是郭沫若題的“沈氏園”三個郭體大字。整個園分為三個部分,東為雙桂堂,內建陸遊紀念館;中間部分為宋代遺物區;西為沈園遺跡區。我在東區的雙桂堂獨坐。黃昏把它固有的輕柔灑在這裏,荷塘的清香淡淡的,似有似無的樣子,仿佛輕柔的薄紗,在幽怨的空中漂浮。我仿佛看見了詩人走在濃密的陽光裏,身旁伴著一個冰清玉潔的善良女子,在詩人的愛意籠罩下,像一株燦爛的水仙,鬱馥地散發著愛的光芒。他們一會兒悄然私語,一會兒相對微笑,一會兒放聲大笑,青春固有的美麗在他們身上迸發,健康在他們身上蓬勃著迷人的光芒。這是愛的經典組合,吉祥、安康、快樂、和諧。在這經典組合中,青春卻像擋不住的河流。這時的詩人,正是弱冠之年,一生的美夢剛剛綻放……

我看著荷塘裏半張半卷的荷葉,零星的荷花點綴在荷塘裏,參差的荷塘邊——生長著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它們密密擠在一起,燦爛開著,充滿了蓬勃與無所顧忌,很像詩人數百年前剛剛開始的人生中,綻放出幸福的微笑。我的理解是,生命的幸福是從愛情開始的,愛是生命永恒的動力。詩人在這人生的首頁上,要用愛和激情寫下自己多彩的明天——自我的、社會的。

正當詩人要張開理想的翅膀,準備在這南宋的天空裏振翅高飛時,來自家庭的矛盾率先爆發。陸母,一個固執的老太太,自閉乖戾之中,用她絕對自我的方式,對詩人進行了親情間最慈祥最冷酷的摧殘。她怎麼也看不慣詩人夫妻整天的卿卿我我,一種蒼涼悲壯的憤怒,以及輕微或者嚴重的變態在陸母心裏亢奮地燃燒。當詩人夫妻結婚數年之後,孤單的陸母卻怎麼也不能忍受沒有後代的悲傷與絕望,憤怒的陸母開始行動:她要揮刀,毫不猶豫斬斷這段美滿的婚姻,無論如何要讓他們勞燕分飛。陸母使詩人陷入了空前的哀傷,詩人不知道該怎麼辦,一邊是愛人,一邊是老母,陸遊夾在中間,有沒有一條中間道路,讓他們雙方都不受傷害?陸遊開始思索。當陸母逼著他們分開之後,詩人給妻子找了一個地方,他們仍然悄悄地住在一起,享受著天光裏有限的美好。但陸母並不罷休。陸母的內心除了怨恨,還有傷痛;除了傷痛,還有悲哀。陸母的悲哀和傷痛來自社會習俗的最深層麵。為了完成自身的社會使命,陸母給了詩人堅決的最後一擊。年輕的詩人在眼淚與沉默中,不得不與表妹——深深愛著的妻子——訣別。這個場麵不用細訴。柳三變在《雨霖鈴》中黯然寫道,“多情自古傷離別”,充滿了人生的變數與不可知。離別,明亮與陰暗的分界。詩人不得不屈服於母親的逼迫——與極端心愛的人徹底分離,愴然的內心中滿是絕望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