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秋天我走進沈園——有感於陸遊(3 / 3)

多年以後,當他們在無意之中相遇,而相遇的地點就是我今天所呆坐的——沈園。數百年前的這個園,當然更加詩意盎然。此時的陸遊,除了內心的憂傷,就是永遠的淒涼。當他們無法執手,隻能四目相對,雙方的內心波濤翻滾,淒涼與傷感達到了生命的頂峰。當唐婉給詩人送來一壺黃藤酒的時候,詩人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生命情感,蘸著酒與淚水,蘸著薄暮的迷茫與絕望的痛苦,在南麵的斷垣上,寫下了傳誦千古的人生絕句:“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當唐婉在這斷牆上看見詩人的墨跡時,泣不成聲,黯然而歸。從此,唐婉的內心更加蠻荒,所有的情感與寄托,都隨時光遠去,僅僅要完成的,就是等待死亡的悄然來臨。在家鬱鬱寡歡的唐婉,每天麵對詩人的斷腸之語,以淚洗麵之中,愴然寫道:“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欄。難!難!難!人成個,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裝歡。瞞!瞞!瞞!”這斷腸之聲,像尖利的金屬,在青燈暗夜裏獨自寂寞。我不知道,如果陸母看見,會有何種感想。這個人間悲劇的製造者,在她魂歸西土之後,當然看不見詩人的悲傷,但卻把永遠的傷痛留給了仍然活著的人。

天漸漸暗了下來,冷冷的風悄然吹著,我看著遠處的燈光,心裏的哀傷悄然膨脹,愛的疼痛還在隱隱發作。這個園裏,此時除了自己,再也沒有其他人。一隻青蛙跳在我的身旁,呆然望著我,仿佛要向我傾訴它當年的所見所聞。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數百年前的陸遊精魂。自古為情而傷者,數不勝數,他們給後來者留下的不僅僅是歎息。焦仲卿與劉蘭芝,梁山伯與祝英台……他們在情的世界裏,用生命唱出一曲美麗悲涼的挽歌。讓世人在無法彌補的遺憾中,惆悵滿懷,獨望長空……詩人與唐婉在沈園的這一次相遇,成為他們的生命之路的最後交集。唐婉回家不久便鬱鬱而終,詩人聽到這個消息,心裏的憂傷像大地上的泥石流……

四十年之後,孤獨的詩人再一次來到這裏。當年的熱血詩人如今已進入古稀垂暮之年,風雨飄搖的時光能把年華悄無聲息地摧毀,但卻無法醫治心靈深處的疼痛。陸遊獨自在這園裏徘徊,徘徊,徘徊。四十年前的倩影依然存在,那是不死的影像,那是永恒的愛情精靈,那是愛的刀鋒在聖潔的高地悄然地切割。陸遊一次又一次,在這裏詢問,詢問,詢問。當年的笑影究竟在哪裏呢?當年的表妹現在到了何處?詩人幹涸的老眼,滾出蒼涼的淚水,時光依舊,人已邈去,蒼茫背影中,隻有背影在歎息;茫茫暮靄裏,隻有靈魂在呼喊。陸遊在這流水旁,開始敲擊自己冰冷的心:“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黯然中無法排解的惆悵,淚水又在秋風中愴然冷卻:“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字字見血,聲聲是淚,古稀之年的詩人,情始於此,又終於此,歎息於此,無奈於此,蒼山黃土虛空遠,綠春黑冬寂寞長……

我常常想,一個人的內在,究竟是什麼在支撐?信念,還是欲望?陸遊的信念是什麼呢?一心想收複失地的願望破滅之後,陸遊的生命又該如何豐潤?愛的徹底苦難,使這個在政治上失意的人更加失意,但又是什麼樣的內在力量支撐著詩人,使之在蒼涼無望的社會中堅持住自己的理念高地?或許,是陸遊破碎的愛,完成了自我思想的升華。政治上的絕對黑暗,鍛煉了詩人不屈的意誌。也許,正是這種不幸與苦難,使陸遊成為那個時代少有的明亮精魂。

中國,這個蒼涼悲壯的民族,從曆史的黑暗深處走到今天,究竟是什麼力量使這個民族生存發展了下來?古希臘、古羅馬的燦爛文明,在時光的風霜中早已終結,演變成一堆讓人憑吊的廢墟。兩河流域的內在精神,演變到如今,僅僅剩下一個個蒼白的概念,在圖書館與圖書館之間默默流浪。尼羅河流動的精髓,在時光的磨礪下,成為一堆堆在陰影裏閃光的沙礫……也許,真正的民族都是不死的,真正的民族精神都是永恒的。南宋王朝的腐朽,鑄就了詩人民族的精靈;南宋政治的軟弱,提升了詩人民族的良知。當民族的苦難到來,率先挺身的,總是那些具有民族內在光華的人。這個悠久而又苦難的民族,這個偉大而又不幸的民族,我想,民族的良知和道義,就會出現在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上,並毫不顧忌地引領著越來越強大的隊伍……

黑暗徹底降臨,管理員說,我要關門了,先生明天再來吧。我默默走出,想著數百年前的陸遊,那在風雨中昂然遠去的身影,又回頭看了看在黑暗中悄然沉默的園子。我看見一個背影,正在遙遠的地方,悄然走著——那個一生都在用生命歌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