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秋天我走進沈園——有感於陸遊(1 / 3)

感動於數百年前的詩人陸遊。

一方麵因為他的苦難,一方麵因為他的疼痛。

他的苦難來自社會,他的疼痛來自家人。在陸遊的一生中,我們看見的,是一個蒼涼不屈的老者,用沙啞的歌喉,在陰影沉重的星空裏,倔強而又多情地歌唱。歌唱幸福而又苦難的愛情,歌唱明亮而又黑暗的時光,歌唱蒼涼而又倔強的自己,歌唱遼闊而又嶙峋的遠方……

陸遊,把自己夢幻漫長的一生扔進了蒼涼不堪回首的破碎時代,把自己憂傷的淚水塗在了西風蕭瑟的幽暗黃昏……陸遊,這個來自時光滄桑裏的倔強生靈,在山河破碎的殘照中,為自己的高遠理想願意付出沉重代價的人,卻不得不在朝廷的苟安中愴然遠去。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蒼涼的陸遊,在無奈的歎息和幻想的希望中,在絕望的懺悔和空寂的等待中,看著夕陽默然西下,看著夜幕悄然降臨。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陸遊一生究竟在等待什麼?是怎樣的內在讓陸遊在這樣的社會前提下,完成了自己人格的升華?社會黑暗是否更需要人格相對完善的人?黑暗中的燈火真的能照亮黑暗嗎?而此時的陸遊,在寫這兩首詩時,已經是六十二歲的花甲老人了。

“三萬裏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陸遊在自己的家鄉北望中原,看著異族的踐踏,內心的疼痛化成滴滴淒涼的淚水。可是苟安的朝廷,卻隻顧自己眼前偏安一隅的暫時享樂,哪管國家民族的整體未來。詩人內心的煎熬在沉默的秋風奔湧中,成為一道難以結痂的傷口,在曆史冰冷的長河裏,一直疼痛到現在。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又是五年的光陰,待在家鄉的詩人,已是六十八歲的高齡了。詩人除了運用自己的筆,還能做什麼呢?試想,偏安江左的南宋王朝,麵對金的囂張與猖狂,除了自我的麻醉與有限的幻想,還有什麼可做呢?

當年嶽飛想要完成抗擊金兵入侵的大業,卻在統治階級的相互傾軋之中,成為犧牲品,在南宋風雨飄搖的葬禮中,臥看西湖的天光山色。一代抗金名將,就這樣不明不白,在王朝局部利益的狼啃狗撕中,成為漫長光陰裏沉重的歎息。

詞人辛棄疾出於同一目的抗金,並不惜自己組織義軍,最後卻也不得不在悲歎裏黯然遠去。統治階級的軟弱不用說是一個國家的最大軟弱,統治階級的驕奢實質上是國家的本體卑微,當一個國家走到了這樣的境地,冤魂般的國民,還有什麼話可說?南宋王朝,有陸遊這樣一個詩人,應該是朝廷的大幸,是國家的大幸。而詩人生長在南宋,卻是詩人的不幸,而且是極端的不幸。一個不思進取的政權,是不可能成就自身大業的,這已經是曆史的定律。陸遊在這王朝的肮髒遊戲中,有意無意就成了異類。而且,不分好歹都想要完成自己的民族理想的人,不用說,更是一個異類。最後,政體的黑暗鋒芒:整體的、局部的、個人的,直奔詩人而來,詩人在這政體的痛苦遊戲中,成為漩渦席卷的一部分。悲劇情節般的蒼涼,無處可去的絕望,就成了詩人唯一的歸宿。

嘉定三年(1210)十二月,詩人走到了八十五歲的冬天,這個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北風在大地上悄然縱橫,蒼茫的天空中籠罩著難以抹去的陰霾。幽幽的雨水,在讓人心緊的秋風中更加冷漠。在十二月的一個黃昏,詩人寫下了他生命裏最後的挽歌:“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詩人就這樣,在生命的殘照裏,用自身的方式,在曆史沉重的歎息裏,寫下了自己永遠難訴的遺憾。

每當我閱讀詩人的《渭南文集》《劍南詩稿》《南唐書》等著作,我總是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我看見詩人蒼茫的背影,在南宋多霧的天空裏,在塵土飛揚的大地上,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孑然而行。詩人妄想用良知喚醒沉淪腐敗的朝廷,妄想用自己微弱的燈火照亮陰濕無邊的黑暗,可社會給予詩人的,卻是麻木而又陰險的冷漠。

當一個奮進者為社會的努力得不到回音,那是他最大的憂傷。美國黑人領袖馬丁·路德·金說,“我有一個夢想(I have a dream)”。這個夢想就是要爭取黑人的基本權利:要求與白人具有基本相同的公民權。這個夢想在馬丁的不懈努力中終於變成了現實,美國政府的種族歧視政策在馬丁等人的偉大奮鬥中不得不做出基本的改變,黑人的政治命運有了基本的轉機。一個普通的黑人,為了爭取自己的基本權利,與政府展開了不屈不撓的不合作鬥爭,最後,迫使政府不得不讓步。而作為詩人的陸遊,在那個時代,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國家的命運提出自己的基本主張,得到的卻是怨恨與排擠,社會給予他的,不是更大的冷漠,就是深深的寂寞。

當孤獨成為詩人絕望的燈火,詩人自身已經無法承擔社會冷漠的重量,而陸遊自己仍有幻想。當詩人的社會良知不在統治階級的視野之中時,就隻有一種結局——被扼殺。這是曆史在沉默中給詩人的唯一回答。詩人不得不發出仰天歎息:“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蒼涼的意象裏,湧出的是鹹鹹的淚水,於心不甘中,映現的是幽幽的燈火。

當年陶淵明不甘心被社會的黑暗與墮落擊倒,選擇了逃避,一個人躲在鄉間,看日出日落,雲長雲飛。“荒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過的是一種田園牧歌似的生活。在表麵的曠達中,吟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自我滿足自我娛樂的悠然情狀。當年的竹林七賢之一嵇康,因不滿政權的黑暗與冷漠,采用的方式也是逃避,最後卻在無意中成為統治階級相互爭鬥,敬獻給屠刀的無辜的祭品。唯獨將那首唱絕人寰的臨刑音樂——《廣陵散》,演繹成曆史上絕無僅有的經典,使多少士人為之流淚扼腕,歎息中夾雜著誰也說不清楚的情愫。陸遊,作為南宋王朝製度下的良知,卻偏要用自己蒼涼的肉體和孤獨的靈魂,喚醒統治階級蒼白的大眾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