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唐太宗李世民家訓
帝範序
【原文】序曰:朕聞大德曰生,大寶曰位,辨其上下,樹之君臣,所以撫育黎元,鈞陶庶類。自非克明克哲,允武允文,皇天眷命,曆數在躬,安可以濫握靈圖,叨臨神器?是以翠媯薦唐堯之德,元圭錫夏禹之功。丹字呈祥,周開八百之祚;素靈表瑞,漢啟重世之基。由此觀之,帝王之業,非可以力爭者矣。昔隋季版蕩,海內分崩,先皇以神武之姿,當經綸之會,斬靈蛇而定王業,啟金鏡而握天樞。然由五嶽含氣,三光戢曜,豺狼尚梗,風塵未寧。聯以弱冠之年,懷慷慨之誌,思靖大難以濟蒼生,躬擐甲胄,親當矢石,夕對魚鱗之陣,朝臨鶴翼之圍。亂無大而不摧,兵何堅而不碎,剪長鯨而清四海,掃欃槍而廓八紘。乘慶天潢,登暉璿極,襲重光之永業,繼大寶之隆基。戰戰兢兢,若臨深而禦朽;日甚一日,思善始而令終。
汝以年幼,偏鍾慈愛,義方多闕,庭訓有乖,擢自維城之居,屬以少陽之任,未辨君臣之禮,不知稼穡之艱難。聯每思此為憂,未曾不廢寢忘食。自軒昊以降,迄至周隋,以經天緯地之君,纂業承基之主,興亡治亂,其道煥焉。所以披鏡前蹤,博覽史籍,聚其要言,以為近誡雲耳!
———節錄自《永樂大典》
【譯文】我聽說天地的盛大功德在於化生萬物,聖人至為寶貴者在於貴為天子的帝位了。君臣上下之別,是由禮來規定的。所以君主撫慰庶民,製馭天下,應像製陶的人轉動著輪子一樣應用自知。如果不是能明能知、文事武事兼備、天命所歸、天道在身,怎麼能夠握有帝王符應、臨禦皇帝寶座呢?正因為如此,所以就有翠媯的神龜重唐堯之德而負圖投堯;大禹治水之功加於四海而上帝以元圭賜給禹以彰顯其功。周文王姬昌時,有赤雀銜丹書進入周的國都豐,預兆周朝興八百年之天下;漢高祖劉邦揮劍斬白蛇,啟前後兩漢二十四帝共四百年之基業。由此觀之,帝王之位,不是可以憑借實力強求的,而是受天之命而得。
隋朝末年,天下分崩離析,我先皇高祖李淵以聖明武略之姿,當天造草昧之時,天命所歸,在隋末亂世中獨得明道,使社會得以清明。然而由於五嶽鬱而未清,三光隱而不明,其時割據勢力彼此相逐,更相吞噬,因而唐初仍戰爭不止,戰場上的風塵還未停息。我以弱冠之年,懷慷慨之誌,思念靖安天下之災難,以拯救天下黎民百性,特身披甲胄,親自抵擋矢石,夕為敵人魚鱗之陣所困擾,朝臨對方鶴翼之陣所包圍。但敵人雖強大,必能挫之;敵兵雖堅固,必能破之。我奮力消滅與唐軍為敵的其他軍事力量以清淨四海,決心除卻妖星以開拓廓清八紘,乘履慶祥,登升寶位。我備嚐艱難險阻,方始正儲宮,被立為太子;又經曆多少曲折,才登上皇帝寶座。我雖有功業如此,但自即位以來,仍常恐懼,戒,居安思危,如臨深淵,如禦朽索。而且我一天比一天謹慎,唯恐不得盡善始終。
你年少多受父母之慈愛,而且你所受到的教育,並不如《左傳》所說那樣的“教之以義方”;你所接受的庭訓,遠沒有像孔子教孔鯉那樣的“庭訓有道”。你本封於並州,為一般的藩王,現屬以太子之位。然而,你未辨君臣之禮節,不知稼穡之艱難。我每每想到這裏莫不感到憂懼,以至於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我以為上自軒轅、少昊,下至於今,這中間的開創之君、守成之主,給我們留下的興亡治亂之道,煥然明白可見者不知有多少。因此,我就開明前古君臣興亡治亂之實跡,遍覽曆代經史傳籍,采酌其中的要領和可以效法之格言,以為你們的鑒戒罷了!
建親篇
【原文】夫六合曠道,大寶重任。曠道不可偏製,故與人共理之;重任不可獨居,故與人共守之。是以封建親戚,以為藩衛,安危同力,盛衰-心,遠近相持,親疏兩用,並兼路塞,逆節不生。
昔周之興也,割裂山河,分王宗族,內有晉鄭之輔,外有魯衛之虞,故卜祚靈長,曆年數百。
秦之季也,棄淳於之策,納李斯之謀,不親其親,獨智其智,顛覆莫恃,二世而亡。斯豈非枝葉不疏,則根柢難拔;股肱既殞,則心腹無依者哉!
漢初定關中,戒亡秦之失策,廣封懿親,過於古製。大則專都偶國,小則跨郡連州,末大則危,尾大難掉。六王懷叛逆之誌,七國受盺鉞之誅,此皆地廣兵強,積勢之所致也。
魏武創業,暗於遠圖,子弟無封戶之人,宗室無立錐之地,外無維城以自固,內無磐石以為基。遂乃大器保於他人,社稷亡於異姓。
《語》曰:流盡其源竭,條落則根枯。此之謂也。夫封之太強,則為噬臍之患;致之太弱,則無固本之基。由此而言,莫若眾建宗親而少力,使輕重相鎮,憂樂是同,則上無猜忌之心,下無侵冤之慮,此封建之鑒也。
斯二者安國之基。君德之宏,唯資博達,設分懸教,以術化人,應務適時,以道製物。術以神隱為妙,道以光大為功。括蒼以體心,則人仰之而不測;包厚地以為量,則人循之而無端。
蕩蕩難名,宜其宏遠。且敦穆九族,放勳流美於前;克諧義,重華垂譽於後。無以奸破義,無以疏間親,察之以德,則邦家俱泰,骨肉無虞,良為美矣。
———節錄自《永樂大典》
【譯文】天下宇宙是至遠至廣至大的大道,天子帝位是至極至顯至尊的寶位。天下至遠,遠不可以獨治,故與人共理;帝業至重,重不可以獨任,故與人共守。所以任用皇親國戚為諸侯,作為屏障以保衛王室中央;王室中央和地方諸侯同心同德,則能長世安民,長治久安。離中央王室遠的諸侯和離中央王室近的諸侯都應互相扶持,中央王室對親近的宗室和疏遠的宗室都要予以任用。如果能這樣,縱然有互相侵吞的門路,亦可閉之而不讓它啟開;縱然有不遵王命的嫌隙,也可以阻遏而不得滋生。
昔日周武王滅了商朝封王而建立周朝政權,先後分封了七十一個諸侯國,周室子孫一般都得到了封地,做了大小不等的諸侯;同時,又封了一些異姓諸侯因而內有晉、鄭等諸侯國的輔助,外有魯、衛等諸侯國的防護。周朝之所以能長久傳世,原因是能實行分封製。
到了秦朝之末,秦始皇拒絕了淳於越關於分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的建議,采納了丞相李斯實行郡縣製、反對分封製的主張,因而對親族不親近、不分封,隻相信自己的智慧,所以在國家危難時沒有依靠的力量,隻傳了兩代便導致覆亡,這豈不是枝葉不繁茂則根本難以挺拔;又如大腿和胳膊既傷則心腹欲有所為是不可能的麼?
漢高祖劉邦初定涵穀關以西一帶地區,鑒於秦王朝不搞分封、因孤立而亡的教訓,大封兄弟叔侄至親為王,其規模遠遠超越了西周時封建諸侯之製,以至於大的諸侯王的權勢過大,足以與朝廷抗衡;小的諸侯王也跨郡連州,占有很大地盤。諸侯王地廣而強,帝室弱而被侵,有如末大根小必折,尾大身小難掉,所以就有六個諸侯王共同謀反,七個諸侯國身受刑戮。這一切都是由於分封的諸侯王地廣兵強、長期發展起來的勢力所造成的後果。
魏帝曹操初創基業,隻知漢過,不知秦失,在分封這個問題上缺乏遠見,子弟宗室雖有封位,但不與其領土,徒有虛名而已,所以宗室無立錐之地。這樣一來,外無藩維之城以為固保,內無柱下之石以為基址,於是曹魏不能自保其權位,竟以天下付之他人,社稷亡於異姓司馬氏。《論語》說過,泉竭則流涸,根朽則葉枯,分封諸侯勢力太大時,會造成後患,後悔莫及。
分封諸侯勢力太小或不分封時,對朝廷中央又不能起輔衛作用。由此說來,不如多分封諸侯王,但不能使其勢力過於強大,使大小之國相安,共其樂而同其安,果真這樣,則在上者無嫌隙疑忌之心,在下者無被侵陵冤枉之慮,這就是封建製之昭鑒和龜鏡。
因此,損其太強,益其太弱,執其中道,此二者乃是安治國家之基本。人君之德,極群下之智,盡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於方外。由於法可以治民,所以古代君王公布的法令,懸掛在宮闕上,並用法令來教化百姓;由於理可以禦物,所以古代君王將應決事務,用適當時宜,使物得其所也,“術”乃不易之法,老百姓所必須遵守,故當隱晦,使老百姓感到莫測;“道”乃無窮之理,萬物之所由出,故當光大,使物不遺則為功,人君總括其天以統之於心,則人仰望之而不得以窺側;人君度量當如廣厚之大地,無所不包容,則人循依之而不得其端涯也。君主的功德廣博,以致老百姓不知怎樣去稱讚他;人君如能以天為心,以地為量,就可以稱之為宏遠了。堯具聖德,又有親睦九族,流布美善之道在於前,你可以效法;舜亦聖明,又能和諧以孝,因而垂美譽在於後,你可以仿效不要讓作偽之行破散了義,不要讓疏遠的人離間了親近的人。凡對事事物物,審察必合於道德,則各諸侯國完全可以得到平安,而近親至戚之間亦可保無蔬虞,這實在是一件大好事啊!
求賢篇
【原文】夫國之匡輔,必待忠良,任使得人,天下自治。故堯命四嶽,舜舉八元,以成恭己之隆,用讚欽明之道。士之居世,賢之立身,莫不戢翼隱鱗,待風雲之會;懷奇蘊異,思會遇之秋。
是明君旁求俊人,博訪英賢,搜揚側陋,不以卑而不用,不以辱而不尊。
昔伊尹有莘之應媵臣,呂望渭賓之賤老,夷吾困於縲絏,韓信弊於逃亡。商湯不以鼎俎為羞,姬文不以屠釣為恥,終能獻規景毫,光啟殷朝;執族牧野,會昌周室。齊成一匡之業,實資仲父之謀;漢以六合為家,是賴淮陰之策。
故舟航之絕海也,必假橈戢之功,鴻浩之淩雲也,必因羽翮之用;帝王之為國也,必藉匡輔之資。故求之斯勞,任之斯逸。
照車十二,黃金累千,豈如多士之隆,一賢之重!此乃求賢之貴也。
———節錄自《永樂大典》
【譯文】凡是一個國家要得到匡正輔助,沒有忠良之臣是不行的。得人則治,失人則亂,任用得人,天下自治。所以堯選擇有分掌四時、方嶽才能的官員而任用之,故能讚其敬事節用之道;舜舉提拔有特殊才能的人而加以重用,故能成其恭敬自持之重。士人之居世,賢人之立身,他們在沒有遇到時機以前,大多是隱居以待局勢的變化;他們懷有卓異的才能,一定要在時機成熟之時方肯出仕。因此,英明的君主務必要多方尋求德高望重的賢德之人,務必要多方考察心雖居於卑微地位但確有才德的人,決不能因人才地位卑下而不用他,也決不能因人才染上某種汙濁而看不起他。
古代的伊尹最初是耕於有莘這個地方,後來又成為有莘氏的“媵臣”;呂望起初是釣於渭水之濱的窮困潦倒的老人;管仲曾事公子糾,公子糾死後他曾一度被囚禁;韓信,早年曾因貧困而過著流亡漂泊的生活。然而,商朝湯王並不因為伊尹賤得曾為媵臣、負鼎俎為奴以為羞,仍立伊尹為相;周文王並不因為呂望曾屠牛沽酒、垂釣渭水以為恥,仍拜呂望為師。結果伊尹獻規於亳以助太甲,使商朝得以昌盛;呂望相武王,執旌旗而誓師牧野,使周室天下大定。同樣,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皆賴管仲之謀;漢之滅楚,定天下為一家,也全靠淮陰侯韓信之策。
所以說舟航渡海,必借助於橈戢之功;大鳥高飛,唯憑借著羽冀之故;帝王欲建長治久安之邦國,亦必須有賢才輔翼支助。
因此,如人主辛勤地尋求賢能之人,則治國時便可安逸無勞。雖然珠寶之光能照亮十二車,雖然黃金累積有成千之多,卻遠不如多得人才,遠不如求得一個賢士!因此,有國者決不應以寶為寶,而應以求賢為貴啊!
審官篇
【原文】夫設官分職,所以闡化宣風,故明主之任人,如巧匠之製木,直者以為轅,曲者以為輪,長者以為棟梁,短者以為拱角。無曲直長短,各有所施。明主之任人,亦由是也。智者取其謀,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無智愚勇怯,兼而用之。故良匠無棄材,明主無棄士,不以一惡忘其善,勿以小瑕掩其功,割政分機,盡其所有。然則函牛之鼎不可處以烹雞;捕鼠之狸,不可使以搏獸。一鈞之器,不能容以江漢之流,百石之車,不可滿以豆筲之粟。何則?大非小之量,輕非重之宜,今人智有短長,能有巨細,或蘊百而尚小,或統一而為多。有輕才者不可以委以重任,有小力者不可賴以成職。委任責成,不勞而化,此設官之當也。
斯二者治亂之源。立國製人,資股肱以合德;宣風道俗,侯明賢而寄心。列宿騰天,助陰光之夕照;百川決地,添溟渤之深源。海月之深朗,猶假物而為大,君人禦下,統極理時。獨運方寸之心,以括九區之內,不資眾力,何以成功?必須明職審賢,擇材分祿,得其人則風行化洽,失其用則虧教傷人。故雲:“則哲惟難。”良可俱也!
———節錄自《永樂大典》
【譯文】設置官吏,使其各有自己的職守,分別負責各方麵的工作,就可以闡揚德化,宣布風教。因此,明哲之君在用人的時候,就好比巧匠之裁木,直的可用做駕車之木,彎的可用做輪子,大材可用之於棟梁,小材可用之於拱角。無論曲直長短,皆得其宜,各有所用。明哲之君擢用人才,完全同巧匠裁木的道理一樣,智者可以發揮他的策略,愚者可以發揮他的蠻力,勇者可以發揮他的武威,怯者可以發揮他那謹慎從事的長處。無論智愚勇怯,均可兼而用之。所以良匠能盡其木之性而用而無棄遺之材。明主能盡其人之能而用而無遺棄之士。不可以因為某人偶然有一惡而忘其昔日之累善,也不可以因為某人偶然有微過而忘其過去之功勞。人君設官分職,當各盡其所有的才能而用之,不可求全責備。函牛之鼎用來烹雞,多汁則淡而不可食,少汁則熬而不可熟,由此證明大不可以小用;捕鼠的野貓,如果用它去搏擊猛獸,無異於去送死,由此亦證明小不可以大用;隻有三十來斤大小的器具,不可能容納長江、漢水的水流,由此證明輕不可以重用;大到百石之車,數量極少的鬥筲之粟是無法使之盛滿的,由此亦證明重不可以輕用。這就說明大小輕重應當隨其器具而用之,不可以勉強其所不能也。今天的人,智謀有長短,能力有大小,或聚百而尚小,或總一而為多。隻有輕材的人不可以委以重任,隻有小智力的人不可以讓他處理大事。這就進一步說明,人君如果委任得人,就可以深居高木共,不時敦促被委任的大臣把事情辦好就行了,所以說是“不勞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