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燕說罷,猛的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朝前跑去。
看著那個窈窕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校園深處,梁嘯塵痛苦地伏在樹幹上,在心中對著自己說道,家燕啊,家燕,莫非這真是誤會?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情啊!可看她那怒不可遏的樣子,又仿佛冤枉了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米光曦跳了兩曲,走回原來的座位,沒有見到梁嘯塵的人影。他聽旁邊一位學員說,一個女子來邀他跳舞,不知說了句什麼就跑出去了。
“梁嘯塵呢?”米光曦追問。
“他隨後就追出去了!”
米光曦說了一聲:“糟糕!”就往外走。
米光曦在甬路上喊了幾聲,不見回應,就順著甬路朝林蔭深處走。走到一棵塔鬆旁,看到前麵樹下兩個身影,就閃身在樹邊。他聽到了林家燕最後幾句話,看著她朝校園裏麵跑去,就悄悄地離了塔鬆,走到他麵前。
“小梁。”
梁嘯塵愣住了,回過身來。米光曦掏出煙,遞給了他一支,故意打趣道:“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
梁嘯塵難為情地低下了頭:“米老師,我……”
“我聽說有個女子找你,是不是碰到什麼熟人了?”米光曦關切地問道。
“咳……”梁嘯塵一聲沉重的歎息,慢慢朝前走著。
“情緒有點不對嘛!有什麼心事,可以跟我這個老頭子說說嗎?”
“咳,不提也罷……”
“是不是有點信不過我呀?我可是過來人,說不定還能幫你出出主意咧?”
“米老師。”一股春風拂過心頭,梁嘯塵感動地望著他。“其實,也沒什麼。”接著,就把與林家燕的往事同他講了一遍。
“嗬,感情還挺深的嘛!”米光曦被他感染了,陷進故事之中。
“哼,感情?感情有什麼用!我算明白了,別看人們整天把情呀愛呀掛在嘴邊,骨子裏想的還不是地位、名譽、金錢……”梁嘯塵憤憤不平地發泄著心中的怨懟。
“不要把世界描繪得那麼糟糕嗎?人間自有真情在呀!”
“你是什麼意思?”梁嘯塵迷惘地望著他,停在那兒。身旁一對戀人勾肩搭臂地走了過去。
米光曦說道:“這不是一對人證嗎?”
梁嘯塵仰天長歎:“咳,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什麼山盟海誓,全他媽都是屁話!”
“我看不見得吧?”
“怎麼講?”
“我可以說,你到現在還愛著她!”
“你知道,我可已經結婚了。”
“可她還在你心裏!”
“沒有!絕對沒有!我對她現在隻有恨,或者因愛而恨,我也說不好了……”
“哈……”米光曦仰天大笑,“一個標準的現代情種。可是,小梁,你聽我說呀,你目前的態度並不可取。這件事有兩種可能……”
“兩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如你所說,她對你情斷義絕,是一個勢利小人。即使如此,你也應該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應該理解她,換一個角度看,也許,她並沒有錯!”
“什麼?!”梁嘯塵驚詫地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認識他似的。背盟負情,嫌貧愛富,她難道還不應該受到鞭撻和譴責嗎?可這話他沒說出口來。
“司湯達說過,人人都象竹子一樣,渴望著爬上更高的台階。從這個意義上說,你暫時受挫,沒有能夠給她帶來幸福,進一步說,她也看不到你日後究竟會有什麼作為,棄你而去,也可以理解嘛!作為你,又怎麼能夠苛求人家?”
“那我們……”
“感情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魯迅不是說過,人,隻有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就是子君最後不也是離開涓生而去了嗎?感情並不是抽象的東西,離開了物質基礎,一切感情都將不複存在。我們這個時代,更是先要麵包的時代。在貧窮落後的農村尤其如此。我們老家有兩個相好的,那男人在生產隊護秋。每次跑到女人那裏時,都用褲兜裝著兩兜綠豆,那綠豆就是……”
“你……是不是太庸俗了?”梁嘯塵的話衝到口邊,又被閘住了。
“有點庸俗是不是?”米光曦笑眯眯地問。
“米老師真是太厲害了!”梁嘯塵想到。
“當然,這個故事的男主角不能與你相提並論。我要說的是,物質是感情的基礎……”
“那同甘共苦怎麼解釋?”梁嘯塵由不得還是冒出一句。
“你現實一點嘛!生死相依,貧賤不移的戀人是有的。可是賈寶玉不是也最終拋棄了林妹妹麼?何況,他爸又不同意。這就是世態人情嗬!同誌!”米光曦說到這裏,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米光曦的話使他進一步看清了林家燕的廬山真麵目。他不由感到有點噤若寒蟬。
“還有,你既然同他爸做過了承諾,又為什麼單單不放過她呢?”米光曦的臉色變得冷峻起來。
“我不是希望她……”他囁嚅著。
“你是在向她討債。這種債你不同她討,她或許會心存歉疚,或許還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和折磨。一旦你向她討了,這種歉疚也就打起了折扣;而且你這樣做,也有失一個男子漢的大度。”
梁嘯塵十分認真地聽著他繼續說下去。
“最後,她被迫與你分手,心裏也一定並不怎麼好受,你反而又對她雪上加霜……”
梁嘯塵想起剛才林家燕那激怒得暴跳起來的樣子,就怯怯地望著他:“你是說,我應該寬容她?”
米光曦無聲地笑了起來:“我隻是說我個人的看法。”
“理智上,我覺得你說得對……”
“感情上還是過不去,對不對?”
梁嘯塵一陣臉紅。
“當然,這件事也不排除第二種可能……?”
“你是說……?”
“巧合。也可能真是一種巧合。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要是那樣,就是你誤會了她。她還是一個可愛的姑娘。不管是哪種情形,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這是現實。你要正視它,正確地對待它。姻緣,姻緣,或許你們緣份盡了,才出現這種巧合。失戀是痛苦的,但是真正的男子漢必須能夠戰勝這種痛苦。象你戰勝暫時的挫折一樣,勇敢地把它踩在腳下!”
梁嘯塵心中一動,如同一個嗆水的人被人拉著在風浪中掙出頭來。
“還有,我想提醒你的是,你已經是一個有婦之夫了。這樣下去對你們夫妻來說,可不是一件好事呦?”
“這個,我會很好地把握自己的!”梁嘯塵看著路旁的建築說,自信開始回到他身上來。
米光曦的話象一把鑰匙,捅著了梁嘯塵心中的“鎖眼”。可惜,這把鑰匙並沒有完全投簧。他仍然拿不準林家燕到底是怎麼回事。
雖然如此,米光曦的話,還是使梁嘯塵頓感清醒了許多。他非常感激米老師這一番開導,就用一種崇仰的目光望著他,十分真摯地說:“米老師,我感到需要跟你學習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不光學做文,更重要的是學習怎麼做人,做一個正直、善良的男子漢!”
“還要真誠。也不要壓抑自己的情感嘛?有時間可以再找她聊聊,夫妻不成友誼在嗎?但要掌握分寸,千萬不要再陷進去。”
這時,剛好來到《西城日報》樓下。梁嘯塵抬起頭來,再一次仰望著這幢聳入星空的大樓,感到這座心中的宮殿,實在是太高太高了啊!
林家燕跑回宿舍,爬到床上,心中依然翻滾著波濤。
宿舍的人都出去了。她翻過身來,斜倚在枕頭上,望著窗外慘淡的月光,心想,是誰跟他說的呢?那次去看電影,是和同事們一道去的。在電影院門口,是碰到過龍晉生。她不過一般性的跟他寒暄了幾句,就匆匆走了進去。不記得碰到什麼熟人呀?會不會是柳震瑤呢?那次好象是有她們廠裏的人,卻不記得碰到她。那還會是誰呢?再說那個冤家吧,你怎麼能聽風就是雨呢?可是反過來替他想想,他也有他的道理。如果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聽說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她也會容不下的呀!那天三兒回家,說了他和柳震瑤談對象的事,自己還不是立刻痛恨起他來了嗎?對了,那次他們是在周劍章家談的,會不會是他呢?她翻了個身,下意識地盯著屋門。
這時,梁嘯塵的話又響在耳邊:“什麼情呀愛呀,全他媽一文不值!全他媽都是騙人的鬼話!你是個忘情負義的小人!小人!”他說這話時那種受傷猛獸般的神情,再一次電擊般穿過她的心。不,這是冤枉!我沒有那樣做,我不是那種忘情負義的人!老天爺可以做證!
然而……這一切又是怎麼能夠說得清楚?
林家燕的腦子裏仿佛紮進了萬千支鋼針,嘈雜淩亂而疼痛難忍。她爬起來,想衝一下發懵的頭腦。提起水壺,晃了晃,竟連一點水也沒有。她無力地癱坐到床上去。
音樂透過窗子傳進來。這優美的曲子,那麼強烈地刺激著她的耳膜。她走過去,狠狠地關上窗子。
她返回窗邊,發現了牆角的皮箱。皮箱裏裝著他所有的信件。平時,她去找衣服,一觸到那方繡著同心結的手帕,她都仿佛中了炮烙一般縮回手去。那裏麵記載著他們那場刻骨銘心的愛情。她走過去,打開皮箱,拿起那塊方手帕。一看到上麵兩顆連在一起的“心”,渾身又抽搐了一下。她將手帕抱在胸口上,輕輕地走回床前。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還保存著她的信件,還保存著她送給他的那方手帕。那是一塊同這塊一模一樣的手帕啊!如今卻……
她的心室掠過一陣隱隱的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它,捧出厚厚一摞信件。信封上的“林家燕親啟”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使她鼻尖一酸。她慢慢地抽出信,一封一封讀著,往事又在腦海裏浮現出來……小學,中學,在梨園,在軍營……多少次夢中,舉行婚禮……他們並肩登上雲霧山峰頂,去觀看那一輪紅日噴薄而出……誰曾料想,四年過去,等來的卻是這麼個結局?!他一次又一次地誤解了她,又傷害了她。滿指望他考到西城,兩人重修舊好,誰知他卻名落孫山。臨行前,她曾想著去看看他。走出獅子樓,她又停了下來。他落榜了,我這時去看他,豈不是在他傷口上撒鹽嗎?第二天,她就那麼悵悵地坐上了爸爸的吉普。車到那個豁口,她瞥見他剛剛走進了廚房。那一刻,她的心如同被刀子攪動著一般疼痛起來。事情還沒有了斷,他就匆匆忙忙結了婚。她聽說了他結婚的消息,難受的在宿舍裏哭了整整一夜。他這都是因為我呀!她想象不出他和柳震瑤在一起會是一種什麼情形。我來到西城,正想清靜一下,好慢慢了斷那一份情緣,誰知他又追到西城。真如俗話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她讀不下去了,將信塞回信封,包在手帕裏,鎖進皮箱。
林家燕走到窗前,望著裹在雲翳之中的月亮,心想,他到西城幹什麼來了?他不在中學教書了嗎?抽空回家問問妹妹,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些日子,龍晉生忙著對全縣鄉局級幹部半年考評的事情,整天在分包的單位跑,又要聽取彙報,掌握情況,又要彙總成書麵材料。縣委程書記對這項工作非常重視,指示組織部一定要將真實情況反映上來;忙得龍晉生團團轉。楊副部長那天笑眯眯地找到辦公室來,閃爍其詞地說起那晚有一個女子打電話的事情,說完就那樣地瞥著龍晉生說,現在的姑娘可是真大膽啊,和我們那時候簡直不能同日而語。他支吾道,時代不同了嘛,現在的人們談起戀愛來……楊部長就笑笑說,談戀愛也得有點分寸呀,要不然,肚子大了起來,可就麻煩了。又意味深長地衝著他點點頭,就起身告辭。
幾句話,說得龍晉生坐立不安起來。莫非,我和史菲菲的事楊部長知道了?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會不會將這事給父親講呢?看他那意思,也並不象真正掌握了什麼,大概不過是提醒一下而已,也許是隨便聊聊。楊副部長為人隨和,礙著輩份,人家又是領導,平時從來沒有同他談過這類事情。那麼,楊副部長就不是泛泛而談;何況,又正好是自己和他換班之後,找上門來,單單談這種事情,那就說明他還是確有所指。心下就又惴惴地敲起鼓來。那史菲菲也真是,怎麼能這麼把握不住自己呢?偏偏又是楊副部長接的電話,若是彙報上去……,不會的,楊副部長跟父親是老交情了。再者,自己也沒做什麼事情嗎?聽說玻璃公司一對小青年,下了中班,就公開地騎著車子宿到一處,公司的人們也是聽之任之,見慣不怪了呢!
還有,那小女子和自己幹了那事,她又不回家,她會不會在他不去的時候,和別人……聽同事講,有一個寡婦,春日裏耐不住寂寞,就拿黃瓜往那裏捅,一邊還嗷嗷叫喚……女人,女人,史菲菲在自己手裏變成了女人。她有女人的正常需求。可是……,龍晉生終竟不想弄得滿城風雨。自己在組織部已經三、四年了,看楊副部長那意思,到年底調整班子,弄個副科長是不成問題,絕不能在這事上影響了前程啊!於是,龍晉生就一連幾個禮拜都沒登服裝廠的門邊。有時回一下單位也是匆匆拿幾樣東西,處理一下信件,就讓鐵將軍把門,打道回府。一段時間下來,反倒覺得有點灑脫,就把個史菲菲扔到脖子後邊去了。
這日,龍晉生從文教局考評完畢,由林政韜陪著簡單吃了點工作餐,就匆匆趕回部裏。整理了一下幾天的報紙裝進公文包,又匆匆走出縣委大院。
月亮還沒升上來,乘涼的人們掂著凳子搖著蒲扇悠閑地溜達著。臨街的門市敞著大門,屋子裏散射出昏黃的燈光。有的門前支起小方桌,幾個人圍在那裏甩著撲克。一個年青的女子,懶懨懨地躺在安樂椅裏,捧著一本畫報,愛看不看地翻著,腳丫子挑著拖鞋輕輕地晃蕩著。龍晉生心想,看人家多麼悠閑快活啊!就慢悠悠地踅向華西路,瀏覽著夜景朝前走。
這時候,垂楊柳下閃出一個人影,衝著他喊了一聲:“下來!”他一楞,心中仿佛被敲得咣的一聲,腦袋跟著就嗡嗡起來。
史菲菲橫眉立目攔在車前。
龍晉生隻好跳下車,皺著眉頭打起招呼:“你好?”
“你要幹什麼去?”
“回家呀?”
“你不看看今天是星期幾?”
一句話提醒了他,我操!今天該我值班呢!龍晉生一拍腦門:“嗨,實在是太忙了……”
“你這段都野到哪裏去了?”
“你這是什麼話?”龍晉生皺著眉頭,“我又沒有給你什麼賣身契,怎麼,我還沒有自由了?”
“我到辦公室找過你好幾次!”
“不是說過,不讓你到單位嗎?”說時,龍晉生借著燈光掃了一眼麵前的這位女子,她那曾經非常迷人的臉蛋突然之間變得並不那麼可愛起來。
“人家,不是想你了嘛!”史菲菲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
龍晉生心中一動,頓生惻隱:“這個……”
“你不想想,都多長時間了呀?”史菲菲扭動著腰肢,聲音裏充滿了渴求和柔情。
龍晉生低頭不語。說實話,這些日子,當他一有閑瑕,躺在床上的時候,一個倩影就在眼前晃來晃去。那圓圓的臀,那尖尖的充滿肉感的一雙小腳,尤其那圓滑光瑩的胸脯上一對白麵圓饃饃,使他著魔著道似的渴念和顫粟不止。他不由伸出手去在床上抓摸著,仿佛已經身臨其境了似的。口中喃喃叫著,菲菲,菲菲!
看他這種神態,史菲菲的聲音越發嬌滴滴的了:“走呀,龍哥兒?”
“我……”龍晉生望著一張粉臉,掠過一陣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