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細密的汗珠從毛孔裏悄悄地往外沁著。先是額頭蒙上米粒般的一層,接著,長著一團黑茸茸胸毛的胸前肌上沁出密密麻麻的一片。同時,後背上的汗珠,如同一條條蚯蚓順著瘦骨嶙嶙的脊椎往下蠕動著,將牛仔短褲洇濕了一大片。周劍章用毛巾擦了把汗,就又伏在寬大的畫桌上,毛筆在畫麵上急遽地塗抹著。他直起身來,皺著眉頭,端詳了片刻,又迅即在調料盤上蘸了蘸毛筆,重又伏身畫桌,在畫麵上勾畫著。

一陣輕微的風吹來,他感到一陣愜意,眼睛盯著畫麵,摸起一隻茶杯,慢慢地送到嘴邊,側過頭去啜吸著。毛筆依然在畫麵上蠕動。

“哏哏哏兒!”一串清脆的笑聲在身旁響起,如同幽靜的山穀裏淌過一泓清泉。周劍章扭頭一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子站在身邊:她一手握著一卷畫,一手拿著把芭蕉扇,正慢慢悠悠地為自己扇風。他眼睛一亮,立刻感到周身白雲似的輕爽起來,不由一聲小叫:“家飛!”那眼睛就呆在家飛身上。

林家飛換了一襲白地翠竹的連衣裙,足下踏了一雙白色皮涼鞋,足足三寸高的細跟,將她盈盈托起,直如一根青莖從水中托出一朵鮮靈靈的嫩荷,把個周劍章看得半響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看你!把涮筆水都當茶水喝了!”林家飛見他那呆樣,抿嘴一樂,上前奪過汙水杯,將另一個茶杯遞到他手中。然後,眈眈地瞧著他。

周劍章咧開嘴巴一陣憨笑,搔著淩亂的頭發說:“實在是渴壞了……”

“太投入了,是嗎?”林家飛說著,仰著臉輕輕地踱到畫桌前。“光聽說過王曦之吃墨,還沒見過周大畫家喝涮筆水呢!這要將來成功了,非給你找個大文豪好好宣傳一下不可!”說著,向他瞟過兩道盈盈的秋波。

這勾魂攝魄的一瞥嗬,直令周劍章骨酥筋麻,真恨不得傾刻在那秋波中打個滾,就是碎身其間,也可謂之死得其所了。

見他這般光景,林家飛偏過脖頸,將扇子遮住他的視線:“看什麼,看什麼嘛!不專心畫畫,還想著晉京舉辦畫展呢!”說罷,將扇子遞給他,俯下身去,觀賞著畫。兩縷鬢發衝到腮前,圓圓的臀就翹了起來。周劍章的胸中又騰起一股從未出現過的波瀾。此時此刻,他真想伸出胳膊將眼前這位可人摟在懷裏嗬!

“絕了,真是絕了!”林家飛抬起頭來,把腮邊的短發一甩,連連讚歎。“你瞧這瀑布,仿佛能夠聽得見那飛濺的聲音;這雲霧,仿佛伸手可以抓住似的!”

室內的光線隨著這一聲讚歎頓時變得明亮無比,周劍章直覺得四周的牆壁也仿佛折射出耀眼的光輝。

林家飛轉回身來,抬起頭款款地移動腳步,緩緩地瀏覽著牆壁上的畫作。大約有三十多幅,琳琅滿目,又各各不同。她由衷地說:“周老師,你真棒啊!我感覺你一定能成功,一定能夠成為舉世聞名的大畫家!”說著,從一支竹凳上坐了下去。

周劍章從畫作上收回目光,說:“好多還要淘汰下來,現在是先揮灑開去再說!”說到這裏,打量了一下自己,“我還是穿上件背心吧?這……”

“那怕什麼?名人嘛,這叫瀟灑!”

周劍章猶豫了一下,還是從衣鉤上拿起件圓領背心,套了上去,這才在桌旁落座。

“這是誰的房子?幹嘛跑這麼遠呢?”林家飛問。

“服裝廠老劉幫著找的,不大好找吧?”周劍章說。

“還可以,有你畫的地圖呢!”林家飛微笑著說。

周劍章道:“這裏離城區遠點,可我喜歡這份幽靜。隻是簡陋了點,是嗎?”

“能畫畫就行了唄!就是這種環境才能造就出一流的畫家呢!《國家與革命》不就是在拉茲裏夫湖畔寫出來的麼?”林家飛說到這裏,抬頭看見中堂上掛著一幅匾額,又驚叫起來,“呀,我剛才怎麼沒看見?‘怡心廬’,好!這個書房的名字起得真好啊!心曠神怡,其樂融融啊!周大畫家身居此廬,豈還他顧哉?”

“正是,我現在是心不旁係嗬!”周劍章審視著她,“家飛,你身上有股子詩人的氣質,在你麵前,我總覺得自己非常的粗俗,簡直……”

“你挖苦我?”又是那樣的一道目光,電流一般穿過周劍章的心房。

“不,我說的是真話!在你麵前,我總感到靈感如湧泉,一個接一個……”

“嗬嗬嗬嗬,我都快成酵母了!”林家飛笑得彎下腰去。稍傾,她拿眼飛著他,“那我就天天來,給你送靈感?”

一句話,說得周劍章啞口無言。

林家飛見狀,輕輕歎了口氣,轉動著手中的畫卷,垂下眼瞼,瞧著自己腳尖。周劍章低下頭屏住呼吸。兩個人都不說話,又都感覺出來對方在想什麼。就那麼在瑕想神思中默默地交流著。胡同裏響起一聲小販的叫賣。兩人相視一笑,回到現實中來。

“不,你還要考大學的嗬!”周劍章抬起頭來,喟然而歎。

“我來就是想告訴你,我不準備考大學了!”林家飛道。

“胡鬧,不考大學怎麼行?”

“真的,上次去西城拜訪黃老畫家之後,我就不想考大學了。黃老先生也沒進過高等學府嘛!再者,美術學院不一定能培養出一流的畫家……”

“那你想幹什麼?”

“我想……”林家飛仰起頭來,“在合適的時候去外麵旅遊。一塊畫板一支筆,走到哪裏畫到哪裏,嗬,多麼羅曼蒂克,多麼瀟灑無羈嗬!如果,再有那麼一兩個知已同行……”說到這裏,拿眼睛瞟了他一下。

“家飛!”周劍章讀懂了那種目光,卻板起麵孔,“我不允許你有這種想法!大學畢竟是培養人才的場所,不接受高等教育,你很難有一個全方位提高,更何談發展?”

林家飛偏著脖頸,斜睨著他,微微搖起頭,用一種調皮的語調說:“不見得吧,周老師?”

“咳,你不要那樣看著我!更不能同我比!”

“人家是曠世奇材嘛!哪個敢同你相提並論呢?”

“我不是這個意思!”周劍章急得舞動著胳膊,“我們這一代,上學期間鬧文革。我的同學全都走南闖北地去搞革命大串聯,我就躲回家裏學畫畫。後來,西安的一位姓劉的民間藝人把我帶到陝西,在黃土高原上,跟著他學了兩年。進了服裝廠,跟美術才算是開始沾了點邊。上大學是根本不敢想象的天方夜譚。我走的是一條別人沒有走過的道路。比接受正規教育要艱難得多啊!而你,為什麼卻要放棄升學的機會呢?”周劍章說到這裏,臉部因為痛苦而扭曲了。

“好啦好啦,周大教授,別給我上大課了!小女子我自有主張!還是請你給我看看這幅畫吧?”林家飛說罷,展開手中的畫作,掛到牆邊的夾子上。

“好,有靈氣!”周劍章趨過去,站在她身後,“這樣的畫,我是無論如何也畫不出來的!”

“你是說,太女兒氣了?”林家飛閃動著長長的睫毛,不解道。

“不,是空靈,飄逸著一種陰柔之美!你看這雲,這霧,虛無飄緲,又仿佛是一種什麼幻化的精靈,有神韻!”

“你別總是誇我呀?說說不足吧,或者缺陷。”林家飛說著,語氣裏不覺多了一種依扶和溫存。周劍章感覺出來了,卻佯作不知。說:“不足嘛?就是似乎太滿了,畫畫似顯擁擠,應該留出一定空白,給觀者以想象的空間。”

“哦,留白,有意識地留白,調動觀者的審美積極性,和畫者共同完成那一片空白。周老師,此言可當否?”說這話時,林家飛正好走到他身旁,側著臉盯著他,鼻息哈到他臉上來。

周劍章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正色道:“女子可教也!”

看他那目不斜視的樣子,林家飛忍俊不禁,噗哧笑出聲來。周劍章就訕訕地咧咧嘴,搔著長發不再說話。

林家飛隨意在室內踱著。她看到牆角支著一個柴油爐,小案板上放著半截黃瓜,箱子裏是幾封細絲掛麵。心中一沉:真難為他了嗬!目光向東套房望去,就見一張竹床上擱著條被單,枕邊是厚厚的一摞一摞的書籍。她怏怏地挪動著腳步,到了門邊,回首道:“你可真不容易啊!”

周劍章心底一熱:“就這半年多,等畫展辦完了,我就撤回去了!”

林家飛蠕動著嘴唇,似乎想再說點什麼,又終於什麼都沒說。一撩竹簾,走出室外。

“嘯塵,走,跳舞去!”於文楠興衝衝地走進房間,對梁嘯塵說。

梁嘯塵爬在桌子上整理聽課筆記,聽到招呼,扭過頭來,瞧著於文楠,說:“跳舞?我可不行!我這個土老冒連三步四步都分不清,還不光去丟醜啊?”

於文楠換上皮鞋,用鞋刷子飛快地蹭了兩下,走到鏡子邊,往頭發上抹著油,又拿梳子梳得整整齊齊的。說:“嗨,丟什麼醜啊?那舞廳黑幽幽的,看不清你是誰!”

這時候,樓道裏響起橐橐的腳步聲,有人喊道:“走啦嗬!”米光曦推開門,笑吟吟地說:“走啊小梁,去散散心嘛!”於文楠說:“怎麼樣,米老師都來請你了,多大的架子嗬!”說著,不由分說,拉起嘯塵的胳膊就往外走。

三人出了西城日報招待所,順著人行道往東走。

華燈初上,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晚風將熱浪吹拂過來,走出沒多遠,他們都有點汗津津的。梁嘯塵掏出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心想,不知震瑤她們的服裝做得怎麼樣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條走出困境的道路,辭去工作,前來學習,正該努力奮鬥一番,今天的筆記還沒整理好,前兩天去幾個單位參觀的收獲也該寫成點東西,誰想卻要去跳舞。心裏油煎著般難受,腳下就有些拖遝。他猶猶豫豫地說:“文楠,我實在是沒有那種雅興,你還是和米老師去吧?”

於文楠正盯著路邊喁喁私語的一對戀人,就打趣道:“想老婆了吧?才出來幾天呀!”

梁嘯塵無言地笑笑,隻好跟了他們向前走。

來到一座大門麵前,梁嘯塵抬頭望見弧型的門楣上霓紅燈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芒,上有一行鎦金草書大字:西城廣播學院,心中嘎噔一跳。

舞廳設在二樓一間大會議室裏。廳裏光線幽暗,偌大一間大廳隻有中間吊著一盞七彩燈。燈光搖曳著,幽靈一般在大廳徘徊。於文楠跟在米老師身後昂首挺胸朝中間走,被梁嘯塵拉住了:“老於,咱們就在這角上算了!”說著,先走到牆邊一張椅子上坐下。

於文楠咕噥著:“你這家夥,怎麼這麼抽抽嘟嘟的?還當過兵呢!”接著,告訴他,你可以隨意去邀請哪位女士……梁嘯塵尷尬地笑笑:“我不會嘛!你去和米老師跳吧,我在這裏堅守陣地!”於文楠關照道:“要是人家邀請你,可千萬不能拒絕呀!”梁嘯塵問:“那怎麼辦?”於文楠說:“跳吧!隨著音樂踏步總會吧?你這人,真是……!”梁嘯塵自嘲道:“老冒,對不對?”於文楠說:“有點兒!”

又一支舞曲響了起來,一個學員走到米老師身旁說:“米老師,請你跳一曲好嗎?”米老師站了起來,對梁嘯塵和於文楠點點頭,將手搭在那學員肩頭,兩人跳了起來。於文楠站起身來說:“看人家!”說著,走到旁邊一位女士麵前,那人就站起身來,兩人搖搖擺擺地跳著,彙入旋轉的人群。

梁嘯塵坐在那裏,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擔心要是有人來邀請跳舞,可怎麼辦?舞曲終了,米光曦被那學員帶到自己座位旁去了。於文楠將舞伴送回去,踅回座位上來:“真好,這女子跳得真好,樂感特準!”於文楠邊說邊擦著汗,“這是人生的一種享受,要當大記者,不會跳舞可不行!”梁嘯塵有點羨慕起他來:“抽空,你在房間裏先教教我,擦擦槍?”

於文楠笑道:“我怎麼教你呀?那得找妞兒!得單兵教練!”音樂又響起來,他捅捅梁嘯塵,“出擊吧?”梁嘯塵說:“還是不行,我一聽音樂腿就發軟。”於文楠笑道:“我一聽音樂,腿就發癢。‘藍色的多瑙河’,我去了!”說罷,又向前邊走去。

梁嘯塵習慣地去掏香煙,一位身段窈窕的女子走到麵前:“同誌,請你跳一曲,好嗎?”梁嘯塵的血液一下子全湧到臉上來,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家、燕……”

“是你……?”林家燕萬料不到會在舞廳裏碰到他。她不知道他怎麼也會出現在這裏。霎時,羞怒,氣憤夾雜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湧上心頭。她隻恨沒有地縫可鑽,一扭身,朝廳外跑去。

“家燕,家燕!”梁嘯塵呼的站了起來,他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身不由己地追了出來。

林家燕在甬路上跑著。梁嘯塵在後邊追趕了一段,看著那個身影漸漸放慢了速度,最後,停在林蔭深處的一株白樺樹旁。他鎮靜了一下,想踅回身去,還是被磁石吸引著一般,走了過去。

林家燕手撐著樹幹,喘息著,看他走到近前,就沒好氣地說:“你還出來幹什麼!”

梁嘯塵無言以對。逝去的往事在腦海裏閃來閃去。他真不知道“還出來幹什麼”。

林家燕氣鼓鼓地說:“我知道你恨我!我也跟你說不清楚。那次我去找你,我真沒想到你娘她會那樣對待我。”

梁嘯塵說:“那事母親是做得過頭了。我可以向你道歉。大家當時都在氣頭上。但是,我還是要問問你,那次究竟是怎麼回事?”

“跟你說了,你不信嘛,還問我幹什麼?”

“你說是誤會,那怎麼會那麼巧?又是約定見麵,又是約定看電影。真要是誤會,你為什麼不攆他走?還讓他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裏?”

“他剛坐下,我總不能立刻就……”

“是呀,不是還要好好談一談嗎?”梁嘯塵盯著那頭曾經不知多少次愛撫過的長發,咬牙切齒地說。

“你——?!”

林家燕憤怒地轉過身來,兩手攥著拳頭,渾身劇烈地顫抖著,說:“你追出來就是為了說這個給我聽對不對?”說到這裏,林家燕那因為看到他而勾起的那種情愫,終於徹底地被他的話趕走了。對他的怨恨,重新主宰了她。這是一種由過去對他的怨艾揉進對他此刻的仍然不能理解她而生成的新的怨毒。她揮舞著拳頭,如同一隻被完全激怒起來的獅子,衝他咆哮起來:“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你給我滾,滾!”

梁嘯塵周身一陣愜意地痙攣,過後又是一種無奈的痛苦。他聳聳肩膀,冷笑了一聲:“嘿嘿,別生氣,反正已經過去了。我不過想明白一下。就算都是誤會,又碰巧都讓我見到了。我可以原諒你。那麼,我要問你,我沒有碰到的時候呢?還有,後來,你又為什麼跟他一塊去看電影?”

“看電影?什麼時候?”

“你自己做的,還要問我?”

“我跟誰看電影了?”

“你不願意承認也沒關係。這是有人親眼看見的,親口告訴我的,總不能說不承認事實吧?”說到這裏,他象受傷的猛獸般渾身痙攣著,強行按捺住胸中越升越高的憤懣,一字一頓地接了下去。“現在,我總算明白過來了,什麼情呀愛呀,全他媽一文不值!全他媽都是騙人的鬼話!你是一個忘情負義的小人!小人!”說罷,他憤怒地轉過身,就要離去。

“你給我站住!”林家燕聲嘶力竭地吼了一聲。

“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問你。”她強壓著胸中的怒火,“誰跟你說我跟別人看電影了?”

“這個不能告訴你。但是請你相信,決不是我的杜撰。”

“隨你怎麼猜去!梁嘯塵,我可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證: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一個男人去看過什麼電影!我更沒有做過一丁點兒褻瀆我們感情的事情。我林家燕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