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上完課,梁嘯塵請了個假,騎著自行車從學校出來,駛上了西津公路。

湛藍的天空飄遊著柳絮般的白雲。幾隻燕子在空中飛旋著嬉戲。陽光斜射過來,如同為柏油馬路鋪上了一層金黃色的油漆。抽水機將河水嘩嘩地揚上大堤,緩緩地流向北岸的麥田。微風掠過,麥田裏波浪起伏,如同一條碧綠的彩練在一望無垠的冀中平原抖動翻滾。啊,家鄉,真是如詩如畫啊!梁嘯塵不禁心潮激蕩。

梨園裏,一樹樹梨花迎風怒放,就如同一片翻滾著白色浪花的海洋,將梨園裝扮成一個仙境般的世界。梁嘯塵不由放慢了速度,美美地瀏覽著隔河的風景。微風將醉人的芳香送進心脾,他貪婪地呼吸著,傾刻間竟有些醉酒一般了。春天,多麼美麗的春天嗬!梁嘯塵不由掠過一陣幸福的眩暈!

家鄉的春天啊,我多麼想為你的美麗而歌唱!家鄉的父老嗬,我時刻都在準備著為你的勤勞和智慧而讚美!想到這裏,梁嘯塵腦海中又浮現出《西城日報》那座金碧輝煌的大廈,自行車竟如離弦的箭一般向前飛馳。

一輛汽車呼嘯而來,嘎的一聲刹在梁嘯塵麵前。司機從駕駛室裏探出頭來,惡狠狠地衝他吼,找死啊!梁嘯塵一愣,方才意識到已經到了東大橋。忙向司機賠了個笑臉,就拐向北駛。

縣城遙遙在望。

一片烏雲籠罩在縣城上空。梁嘯塵心中一閃:難道他林政韜……哼,他要刁難甚至阻擋,那我……想到這裏,劍眉聚攏到一塊,兩隻眼睛灼灼有神地盯著前麵的道路,腮邊的肉棱就鼓了起來。

梁嘯塵進入縣城,踅進文教局。他鎖好車,順著中間的孤形甬路來到最後一排平房,走到局長室門前,喘了口氣,上前敲門。

林政韜正在同辦公室主任尚曉芬談論周劍章準備舉辦畫展的事情,聽到敲門聲,就說了一句:“進來。”

梁嘯塵推開門一步跨進房間,尚曉芬見到竟是這麼一位偉岸的青年,不由輕輕哦了一聲,從床邊站了起來,目光粘在了梁嘯塵身上。

梁嘯塵直視著辦公桌後邊的林政韜,聲音如同冰塊一般:“林局長,我有個請示,徐校長說讓送給你。”說著,他從中山裝裏掏出一張紙,擱到桌子上。

尚曉芬連忙道:“你請坐。”又轉向林政韜,“林局長,等我們看過周劍章的畫再說吧?”

林政韜說:“我們看過還不行,還要宣傳部的領導審查;最後,還要去市裏請幾位專家,會診一下,才能定奪嘛!”說罷,欠了欠身子,算是送客。然後,抽出一支煙,放到鼻孔邊聞了聞,瞧著桌上的火柴。

梁嘯塵依然象尊金鋼似的站在那裏,紋絲不動。

林政韜不動聲色地拿起火柴,輕輕一擦,舉在手中,抬了抬眼皮,慢條斯理地說:“有請示,那徐捷為什麼不來呀?”說著,點起香煙,慢慢地抽了一口,徐徐噴出一股煙霧。

“徐校長說是我個人的事,讓我自己來找你。”梁嘯塵盯著林政韜抽煙的那張嘴,對於這張嘴巴會說出什麼話來,他心中沒底。同時,另一種想法閃電般掠過腦海。

“你個人的事,還會和我有什麼關係嗎?”

“這件事必須經你同意。”

“好吧,我還要參加一個會議,等我看過之後再說吧!”林政韜說著,就要起身。

“這件事非常重要,請你務必立即辦理。”梁嘯塵語氣裏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那麼,你說說看,是什麼事情這麼重要呢?”林政韜又坐下去,與他對視著,如同一隻奸猾狡詐的老貓麵對一隻幼鼠。

“《西城日報》聘我做特約通訊員,邀我去參加一期學習班。”說著他又掏出一張介紹信,放到桌上。

林政韜拿起介紹信,掂了掂,又推到一旁,瞟了一下梁嘯塵:“要去多長時間呢?”

“那上麵寫得非常清楚。”

林政韜迫不得已,掃了一眼介紹信:“對不起,三個月的時間太長了,我不能批準。”

“我可以找一位代課老師,並且,保證。”梁嘯塵心房劇烈地顫動著,麵孔越說越紅,語氣加重。“我所任課的班級,在通考中,依然保持全縣一流的成績!”

“可是,這是規定。民辦教師離崗兩個月,我們就要另選別的老師。——何況,你學習的內容又同教育無關。”

梁嘯塵聽著,臉孔迅即由紅變白,又由白變黃。他已感到事情的無望了,但還是想著再掙紮一下。同時,另一種想法已經在胸中孕肓成熟。目光就變得堅定起來,臉色也漸漸恢複正常。他逼視著林政韜的目光,仿佛在踩著一座刀山,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說,怎麼會同教育無關呢?”

林政韜躲閃著對方的氣勢,站了起來:“我沒有興趣探討這個問題。”

“那麼。”梁嘯塵冷冷地掃視著那張蒼白的臉,他感到已經將刀山踩在腳下了。“我現在就辭去這個民辦教師的職務!”

“當然,那你將重新成為一個自由……人……”林政韜想說,“那你將重新成為一個自由的農民。”話出口時改動了兩個字。

“謝謝你,林大局長,使我重新成為一個自由人!”梁嘯塵說罷,輕蔑地噓了一聲,挺起腰板猛的轉身,摔門而去。

梁嘯塵走到甬路中間,烏雲不知什麼時候連成一片,黑壓壓的仿佛就在頭頂了。他望了一眼天空,緩緩地呼了口氣,燃上一隻煙,狠狠抽了一口,兩股濃濃的煙霧從鼻孔裏噴射出來。正要向前走去,身後響起腳步,他斜過身就見林政韜走進另一個房間去了。他猛的將香煙擲到地上,啪的拿腳踩上去,狠狠一碾,將煙碾得粉碎!

“嘯塵!”周劍章從前排走了過來。

梁嘯塵怔怔地站在那兒。

“怎麼,到局裏也不來找我呀?”周劍章樂嗬嗬地迎上前,親熱地拍著他的肩膀。“走,到我房間裏好好聊聊!”

“你不是在家裏準備畫展嗎?”梁嘯塵跟著周劍章來到他的辦公室,在床邊坐下,盯著桌上攤開的一堆書籍。書籍裏有的夾著卡片,有的畫著紅紅綠綠的杠杠。周劍章倒上一杯水,遞給他,這才發現老朋友神色不對,就關心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把工作辭了!”

“辭職?那是為什麼嘛?”周劍章叫了起來。“全縣一流的語文教師,他們上哪找去?”

梁嘯塵把情況對他講了。

“不行,我找林政韜去!你們是有芥蒂,可他也不能公報私仇啊……”周劍章說著就要往外走。

“不,我從來沒有求人的習慣!”梁嘯塵擋住了他。又說“這事,我有預感,當初上班的時候,徐校長就說讓我去找找他,可是……”

周劍章顯得義憤填膺:“就是不能去求他!你靠的是實力,找他做什麼!”

“我就料著會有今天的;沒有今天,還會有明天。林政韜。”梁嘯塵咬牙切齒地,“遲早有一天……”

“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你手中的筆能夠說話的時候……”

梁嘯塵直視著他,說:“所以,我非常珍惜這次機遇……”

“應該抓住!西城畢竟天地廣闊,人才濟濟嘛!它可使你在業務上有一個迅速提高!我相信老弟這一去定是鵬程大展,宏圖萬裏呀!哈哈哈!”

梁嘯塵並沒有笑。他笑不起來。其實他更珍惜教師這個職位。徐校長曾在一次大會上說,這輩子是不會離開講台了,要死就死在講台上。他發自內心的讚同。輪到發言時他說,如果徐校長倒下了,旁邊還有一位老師,那個人就是我!教師這個職位不光給了他出人頭地的機會,尤其為他提供了施展才能的舞台。他感到非常適合這份工作,非常熱愛這份工作。他太愛那些學生們了!他又怎麼忍心一下子離開心愛的校園呢?那裏有他和震瑤剛剛築起的溫馨的小巢。震瑤聯係業務去了,她回來該怎樣同她交待或解釋?他相信她能夠理解他,支持他,可是,當她千裏迢迢風塵仆仆趕回巢中,他卻要告訴她,這個小巢將不複存在了……

周劍章見他沉思不語,就同他打岔。他告訴他,鐵兵來信說結了婚還攢了些錢,打算今年搞果品站。梁嘯塵說那事我知道。隻是鐵兵這人太浪頭,我們都要勸勸他,讓他悠著點兒。現在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抽空我再寫封信勸勸他!說著,終是不安,又同周劍章聊了幾句開辦服裝廠的事,就謝絕了他留飯的美意,站起身來,同他告辭。

車輪緩緩向前碾著柏油路麵,幾隻燕子在河床上空啁鳴著徘徊,梨花在風中搖曳著,撲簌簌地飄落而下。西北方向一陣沉悶的雷聲滾過,就有零零星星的雨滴打落下來。嗬,好涼啊!梁嘯塵感覺仿佛變成了一瓣梨花,在無情的風雨之中飄零。

梁嘯塵呀梁嘯塵,你是不是太任性,太倔傲不羈了?你若不是那麼強硬,或許,你隻要稍微低一下頭,就能拿到通往西城的“綠卡”?想到這裏,他便覺得脊梁骨錚錚做響,那聲音分明在說——不,決不能低下頭去!五鬥米、五噸米也不能折腰!

他又想起徐校長講的那則寓言:河中的石頭原本都是有棱有角的。當激流衝來的時候,有的石頭順流而下,棱角越磨越圓,最後成為瑩滑如玉的卵石。或者被人撿回家中去,置之案頭,把玩觀賞;或者順著流水繼續向前。而那堅硬的角石,卻擊流而佇,雖然在它麵前可以激起美麗的浪花,它卻始終未能向前半步。

然而……

雨絲中,一道水閘映入視野。但見河水從高高的石壩上傾泄而下,形成一道壯麗的瀑布。而那一方方砌壩的岩石巍然矗立,任憑激流在它的胸膛上渲泄奔騰。看到這裏,他心中一動,會意地露出一個笑容,感到踏實了許多。

他不想去告訴徐捷這個結果。他感到無法麵對徐校長那張充滿關懷和期待的笑臉。他也不願意見到任何人。他從甬路上飛快地駛過,剛一拐彎,還是碰到了迎麵而來的王川民。

“嗬,梁大記者!”王川民一聲歡呼,將梁嘯塵攔下車來。“什麼時候請客呀?”

“請客?嘿嘿,等我離開這座校園的時候吧!”梁嘯塵猙獰地一笑,一語雙關地說罷,匆匆而行。

將上周的作文全部改完,臨別時再來一次考試,個別差等生抓緊開幾次小灶,再找兩位班主任談一下對幾個學生的意見,還有……房子,房子怎麼辦呢?柳震瑤會是什麼態度?梁嘯塵思緒紛紜。支好車子,一回頭,房間的門窗大開,眼前一亮:震瑤回來了!

“梁大記者,請上坐!”柳震瑤腰間係著碎花圍裙,濕漉漉的頭發散在肩頭,鵝蛋臉上閃爍著明亮的光彩。她站在門邊,飯店小姐般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後,瞧著梁嘯塵吟吟地笑。

梁嘯塵定睛一看,高高的圓桌上擺著四盤菜: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蔥花拌香菜,一盤濱河燒雞,一盤芹菜過油肉。中間擱著一瓶洋河大曲,上首椅前是一盒香煙,一包火柴。他心中湧起一股暖流,眉頭一揚又一沉:“震瑤,太麻煩你了!本來,應該是我為你接風的。”說著,伸出胳膊將她擁在懷裏,吻了一下她的臉蛋,撫摸著身後的長發,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柳震瑤依在他肩頭,喃喃道:“王老師說你剛走。他還告訴了我你去西城的事。”說著,掙脫了出來,指了指上首的椅子。“快坐吧,今天我要為你餞行!”說著,推他坐到上首,自己在對麵坐了。斟上酒,端起一盅道,“來,嘯塵,為你的西城之行,幹一杯!”

梁嘯塵坐在椅子上,盯著她:“震瑤,你這十來天,太辛苦了!瞧,人都累瘦了!”說著,一掃臉上的愁雲,打起精神。“歡迎吾妻勝利凱旋,幹!”

柳震瑤吟吟含笑,喝下一杯。一時兩人喝酒吃菜,梁嘯塵將要說的事暫且壓在肚子裏。

柳震瑤興致勃勃地為他講述了出差的過程。她和朱清麗一道,由豐山而張家口,最後輾轉太原一線返回,跑了六七座縣城。柳震瑤說著笑了起來:“豐山那鬼地方,嗨!真象你說的。十八九的大姑娘還穿著光板的大棉襖,外麵沒有褂子,裏麵沒有襯衣,更別提奶罩了!”

梁嘯塵接著說:“那兒一年才配給三斤白麵!你注意到了嗎?大車的軲轆還是木製的,跟孔老二周遊列國坐的那車也差不多!”

柳震瑤說:“多虧了你給我們劃的這條路線!這些落後地區確實是我們的用武之地呀!豐山雖窮,可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所以,我們的襯衣在縣城百貨商店很受歡迎,商店經理一下子訂了三百件!”

“你們要循序漸進,隻要暢銷,逐步擴大戰果嘛!”

接著兩個人又合計了一番,決定裁剪車間安在周劍章的畫室,裁出來之後由專業戶加工,工錢到年底支付。梁嘯塵說一定要嚴把質量關,柳震瑤就笑了,這你就放心好了,咱不是在服裝廠幹過嗎?梁嘯塵打趣道,不還是個副科長嗎?柳震瑤就站了起來,說哪壺不開你提哪壺,罰酒一杯!

梁嘯塵喝完酒,問:“資金呢?別忘了,現在我們還在唱空城計呢?”

一句話,問得柳震瑤半晌沒吭聲。她微皺眉頭,轉動著眼珠想了一會兒,說:“下午,我就找他去!”

“找誰去呀?”梁嘯塵關詢道。

“這你別管!你就把你的文章寫好就行了!咱們兵分兩路。”一句話,說得梁嘯塵啞口無言。震瑤一愣。這時,水開了,柳震瑤忙著去煮餃子。

飯畢,兩人躺到床上。梁嘯塵手枕在腦後,望著頂棚上的棱型圖案出神。柳震瑤偎在他懷裏,撫摸著他下巴的胡茬,說:“現在該聽你彙報了。”

梁嘯塵一聲長歎:“咳,我這一壺呀……”

“林政韜不答應?”柳震瑤爬了起來。

“不光不答應,我把飯碗也給砸了……”

“到底怎麼回事兒?他林政韜能公報私仇?再說你跟他也沒什麼嘛?”

“震瑤”,梁嘯塵深情地叫道,“在對待家燕的事情上,我始終遵循對他的承諾,幾次見到家燕我都強行克製著我的情感。那次,在獅子樓,我也可以說給他留足了體麵。可是,你不知道我們男人,常常並不是為了什麼,就是一口氣。”說著他坐了起來,盯著窗外瀝瀝淅淅的雨絲,“這口氣,也許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寧折不彎啵,我就佩服你這股子大男子漢的氣概!嘯塵!”柳震瑤緊緊地依偎在他懷裏,“辭職就辭職吧。等我把服裝廠建起來,你就在我們廠裏幹,當廠長!氣死他個林政韜!”

梁嘯塵沒有說話。幹個體這出戲,是一條生路,而且,是一條發家致富,走向幸福的金光大道。他非常讚成柳震瑤這樣做。她有這個能力。他可以當個好參謀。但是,他卻不想躋身其中。他的強項和誌趣不在這裏。他有自己的人生目標。他要堅定不移的沿著自己選定的道路走下去。為此,哪怕一年少掙幾千塊錢,他也在所不惜。想到這裏,他跳下床去,坐到桌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