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震瑤趕到縣服裝廠的時候,集市剛剛散去。一輛卡車裝著滿滿一車服裝從廠裏出來。司機按了按喇叭,算是同她打了招呼。震瑤本想到科裏看看,同劉科長、老方他們聊聊天,打聽點信息。又一想,那史菲菲肯定沒有好臉子!就徑直奔廠長室來。
石計勝正同客戶打電話。去年的一批貨對方到現在還沒彙過款來。抬頭見是震瑤,就又叮囑了幾句趕緊結賬,把電話掛了。他站起身來,同她握了一下手,指指對麵的椅子,笑迷迷地說:“柳大廠長,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請坐,快請坐!”
柳震瑤在椅子上坐了,臉上帶笑地說:“東北風,順得很哩!”
石計勝道:“你一走就像去了我一條胳膊,鬧得我差不多唱開獨角戲啦!”
柳震瑤說:“不是有史大科長嗎?人家可比我有能耐……”
“哎哎哎,快別提她啦好不好?業務上的事兒她一點都不懂!酒量倒是不小……”
“那不正好陪你搞公關嘛?”
石計勝聽出了她的揶揄之意,就尷尬地搖搖頭,轉了話題:“有什麼事就說吧,隻要我老石能幫得上你的?”說著,不覺又流露出那種語氣。就咂咂嘴,拿手指掐著眉心。
柳震瑤隻做不知:“真人麵前不說假話,實在是有困難才來向你求援的!”
“這你就見外啦!震瑤!”石計勝說著,站了起來,在室內踱了兩步,站到她麵前。“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石計勝確確實實是打算提拔你的!你要晚走半年,你瞅著……”說罷,他重重地坐到椅子上。
“這事不是已經過去了嗎?”柳震瑤說,“可是,我始終沒有忘記你對我的關照。這不,一有了困難,首先還是找你來了嘛!”
幾句話,說得石計勝心裏熱乎乎的。他又找到了那種感覺,臉就有些紅:“有你這句話,震瑤,我就知足了嗬!說吧,什麼事兒?”
柳震瑤就把訂回服裝合同的事兒說了。末了,告訴他,現在我們急需資金購料。石計勝問,多少?柳震瑤說,不包括周轉資金,起碼也得一萬。石計勝就皺起了眉頭。說,你剛才已經聽到了,東北那家商店,去年那批貨,——對,就你和老劉訂的那冬裝,到現在還沒付款。你老兄我也是羅鍋子上山——錢(前)緊呐!說罷,用食指輕輕叩著桌麵。
柳震瑤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她也知道就那麼一萬塊錢,這位石廠長是不會沒有辦法的。問題是人家為什麼要幫助你?想到這裏,不由一楞。又一想,現在市場經濟了,大家所為還不是一個“錢”字。他手中有權,我為什麼不可以……可又覺得,畢竟在一塊工作了好幾年,這功夫提那事,是不是顯得太疏遠,反而讓人家看不起,把事情弄糟呢?心中一時沒了主意。
石計勝看她躊躇,也有些犯難。她是不同於史菲菲的。他也決不能……他本想放長線釣大魚,讓她自動上鉤,不想被史菲菲弄黃了。現在,他瞥了一眼她鼓蓬蓬的胸脯,目光落在她胸前裸露的一小塊白皙的皮膚上,心靈深處壓抑許久的另一個他又複活了。他試探道:“你說,是不是可以通過別的什麼方式,解決呢?”
“你說什麼方式吧?石廠長?”柳震瑤聽此,來了精神。
“你要購買的布料是8864呢,還是9672的呢?”
“9672的。8864的質量太次,11076的價格又太高了……”
“其實,8864跟9672也差不多了多少,不是非常內行的根本看不出來……”石計勝觀察著她的反應。
“你是說……?”
“不要說出來,心中有數就行了。”石計勝用一種詭黠地目光打量著她,衝著她微微頷首,食指又輕輕地叩擊著桌麵。
“不,我不能!雖然這兩種布價格相差不大,質量也差不了多少,可那樣,我就感覺像偷了人家東西一樣……”
石計勝搖著頭,微笑著說:“震瑤姑娘,要在商海裏弄潮,你還是太嫩了點兒啊!自古道無商不奸,無奸不商。這兩句話你玩味過嗎?那可是多少前人的經驗之談呐!人們都說,商場如戰場。什麼叫戰場?戰場上可是你死我活的喲!”
“那也不能把對方都當成敵人吧?”柳震瑤實在難以接受他的“高論”,“我想,無商不奸,無奸不商這句話是不是以偏概全了呢?那豈不是洪洞縣無好人了嗎?石廠長?”
“哈……”石計勝揚眉大笑,“奸,並不等於壞。商人的最高利益就是利潤。為了目的,何必計較手段呢?”說到這裏,見她蹙起眉頭,石計勝又搖首笑道,“你呀,震瑤,慢慢來吧!一旦在商場中你被人家騙了、坑了,你就會知道我這句話的份量啦!俗話說,一年學個莊稼把式,三年學個買賣人。慢慢來,我的觀點遲早你會能夠接受的!”
話題扯遠了。柳震瑤心中焦急,梁嘯塵等著她的消息,朱清麗、鐵芳她們等米下鍋呢!她站起來,說:“謝謝老領導的指教。對不起,我還有事兒……”
“不要著急嘛,咱們是不是再想想辦法看?”
柳震瑤隻好又坐下來,靜聽下文。
“廠裏呢,倒是剛進了一批大紅的良……”
“是哪一種?”
“都有……”
“哦……”柳震瑤恍然,直到這時,她才看清他葫蘆裏裝的什麼藥。“那,以什麼名義呢?”
“你可以做我們的聯營單位嘛……”
柳震瑤一楞,她不想和廠裏靠得太緊,既然是自己幹……何況,人言可畏,這位石廠長……。
石計勝看透了她的心思:“你放心,我不是要你做我們的附屬單位。不過,事情總得有個說法嗎?對不對呀,震瑤姑娘?”說到這裏,作為男人的石計勝又占了上風,聲音就又有些異樣。
“你是說,以聯營的名義……?”
“要不,出庫單也不好開呀?”
“隻是名義,石廠長,對吧?”
“放心,我沒有約束你的意思!”
“當然,總是廠裏幫助我們嘛!我在考慮怎麼感謝你石廠長……”
石計勝馬上落下臉子:“看看看,又俗了吧?你怎麼這麼小人之心呢?我要圖財,這麼大個廠子,哪裏撈不到油水?你用這麼幾包布,還提什麼感謝,都誰跟誰呀?要那樣,下次就別找你老兄來了!”
柳震瑤聽到此言,臉孔紅一塊白一塊的。她惶窘不安地站起身,伸出手來:“那就真謝謝你了,石廠長!”
“不,石老兄,對不對呀?”石計勝握著那隻手,兩隻眼睛骨碌一轉,又伸出另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我們是友情合作,你說呢,震瑤姑娘?”
這一句,把柳震瑤說得脊梁骨一陣發冷。她想謝絕,可是情勢已使她再也說不出那樣的話來。於是,把心一橫,說:“合作就合作!”
石計勝盯著她的臉笑了起來。
九點多光景,周劍章的家裏就來了許多人。有的推著平板小車,有的騎著自行車,還有的騎著輕騎,大姑娘小媳婦將院裏擠得滿滿當當的。柳震瑤高挽著袖管,拿一個夾板,脖子裏掛著支圓珠筆,大聲地吆喝著、指揮著來領活的人們,把裁好的襯衣布料、領襯、扣子裝上車。然後,在夾板上記上人名、件數、交工時間,再由加工者在本上簽上名字。她幹得很順手,也很熟練,因而顯得興致勃勃,大紅的良襯衣貼在脊梁上,臉蛋也紅撲撲的。
畫室裏,畫桌旁邊又加上一塊大木板,拚成一座工作台,上麵擺著厚厚的布料。朱清麗將牛皮紙的衣樣按到布疋上,拿畫粉在上麵劃著線。鐵芳操著電剪,按著粉線將布疋裁成衣領、袖子、肩、前身和後身。屋頂上一架新裝的吊扇呼呼地旋轉著。屋內依然很熱,彌散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氣息。朱清麗和鐵芳全是汗流夾背。
過了一個時辰,領活的人們漸漸散去。柳震瑤走進屋內,在桌上倒了三杯水,端起一杯剛要喝,就聽一陣引擎聲由遠而近,一輛黑色70型嘉陵風掣電馳一般駛進院裏來。震瑤放下水杯一看,見是鐵兵,身後還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就忙站起來,對鐵芳說:“你兄弟回來了!”
鐵芳聞聽,放下電剪,抬起頭來,捋了一下粘在臉頰的鬢發,朝門外望著。
鐵兵提個公文包,邁開大步,虎虎生風地走進屋來。身後的男人東瞅瞅西望望,背剪著雙手跟在鐵兵身後慢慢騰騰地走了進來。
“把煙掐掉!”柳震瑤對著那人說。
那人呲兒呲兒一笑,露出滿嘴黃牙:“你這眼真尖!”說著,從身後拿出香煙,不大情願地在鞋底上弄滅,將大半截煙夾到耳根上。
柳震瑤招呼著兩人落座,自己站到一旁。
鐵兵將公文包朝桌上一放,哧的一聲拉開拉鎖,從裏麵拿出一遝十元鈔票,抽出兩張,對震瑤說:“嫂子!怎麼結婚也不告訴我一聲?是不是瞧不起我這個煤黑子呀?”說著,端起茶杯,一飲而進。又揚著下巴對那人說,“喝點水。”又指指震瑤,“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我最崇拜的梁嘯塵的新婚娘子!”
柳震瑤微微一笑,衝那人點點頭:“鐵兵如今可是有錢啦!誰敢瞧不起你呀?瞧那大摩托,是剛買的吧?嘟嘟嘟嘟,多威風呀!”
鐵兵將錢塞給她,又被她推了回來,鐵兵把眼一瞪:“嫌少?”
柳震瑤說:“我們誰也沒通知,在學校請老師們開了個茶話會,就結了。”
鐵兵說:“我不管你們開什麼茶話會不茶話會,反正不通知我我就不高興!”說著,還是把錢塞到柳震瑤兜裏。轉向那人,“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闖北京、下武漢的老夥計,大號王慧明,我們都叫他撚兒,是我的狗頭軍師咧!”
撚兒見他如此說,伸出腳去踢了他一下:“也不看看當著誰的麵,又胡咧咧哩!”
鐵兵道:“這裏沒有外人!這位。”他指著朱清麗,“就是我們濱河縣大名鼎鼎的大畫家周劍章的夫人!”朱清麗看著他笑道:“你快喝水吧?”說著,走過去給他把水倒上。鐵兵接著指了一下鐵芳說:“這個是我姐姐。咱爹幹嘛去啦?家裏一個人也沒有。我打聽了半天才找到這裏來的。”
鐵芳直起腰來,瞧了撚兒一眼,說:“爹還能幹嘛呀?吃罷早飯就到梨園去了!”
鐵兵說:“咱爹身體還好吧?”
鐵芳說:“不好還怎麼著?去年承包那梨樹,黑星病上來了治不住,急得爹在梨樹趟子轉圈圈,非要我把你找回來!”
鐵兵說:“是苦了你們啦!我在外邊也沒有閑著不是?”
柳震瑤就問他:“鐵兵,聽說你娶了個漂亮的小媳婦,怎麼也不領回來讓俺們參觀參觀?”
撚兒聽到此處,就呲兒呲兒笑。
鐵兵瞪著他:“你笑什麼嘛?”
撚兒道:“我笑,那天安順婆找到我們,說要給你們圓房。我們去了一看,你傻小子還蒙在鼓裏呢!”說著,犯了煙癮,對著震瑤說,“好妹子,就讓我抽一根吧?”
看他難受,柳震瑤說:“抽完把煙頭扔到外麵去!這裏是無煙車間,可沒有煙灰缸!”
撚兒獲得批準,拿下煙頭,劃火點著,大口地嘬起來。
鐵兵也就笑起來:“那天,我覺得就有點不大對勁兒,老婆子還說什麼‘一醉方休!’”
撚兒笑道:“你不知道,在你之前,安順婆就招過上門女婿。可是人家到了那兒一看,毛女還忒小,老婆子又瞎著個眼……”
震瑤把話攔了過去:“你是娶人家的閨女嘛,管人家老婆子瞎不瞎眼幹什麼?”
“他們那會兒要招了,也就輪不上你了!”撚兒說。
“敢情我是揀了個剩頭兒呀!”鐵兵說罷,大家笑了起來。
朱清麗問:“鐵兵,弟妹在哪兒上班呀?”
一句話戳著鐵兵的心病,就含糊其辭道:“哪兒也不上了!在家裏給我做飯呢!”
柳震瑤忙說:“那你還不把她接回來,讓她跟我們一塊幹吧?”
鐵兵說:“行。等把孩子生下來,我們就搬回來住!她以前幹過服裝加工……”說到這裏,心裏又是一陣痙攣,就啞了口。
撚兒問:“怎麼幹得好好的,後來就不幹了呢?”
鐵兵低頭不語。
柳震瑤說:“你這位大哥,幹嘛這麼刨根問底兒的?人家鐵兵掙大錢了,還舍得讓弟妹受那苦?”
鐵兵告訴他們下煤窯太危險,他和撚兒在火車站租了間房,辦了個果品站,現在正在為廣東、湖北等地的老客到梨園裏訂貨。到梨下來,再幫著監督著卸梨,包裝,最後發上火車。
“那得多少資金呀?”柳震瑤問。
撚兒狡黠地一笑,瞧著鐵兵。鐵兵拍拍皮包:“都在這兒呢!”說著,對著柳震瑤、朱清麗說,“抽空把老周、嘯塵找到一塊兒,我們好好聚聚。我在火車站308房間。”說到這裏,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柳震瑤接了,看那名片上寫著,濱河縣鴨梨公司總經理,還有房間號,電話號碼。就不由一笑。朱麗清說:“給我看看!”接過去看罷,驀然想起在豐山那一幕,就對震瑤說:“咱們也印個這玩藝吧?”
柳震瑤說:“我早就想印。可,咱們誰是廠長呢?”
朱清麗低著頭在布疋上畫線,不再說話。
鐵芳說:“當然是瑤姐你了!這還用說嗎?清麗嫂子是副廠長!”
朱清麗忙說:“廠長吧副廠長吧,反正是我們合夥幹。我看就多印兩盒,都寫廠長算啦!免得出門讓人家瞧不起!”
柳震瑤不解:“都寫廠長?”
朱清麗說:“你寫經營廠長,我寫業務廠長,不就得了?鐵芳呢就寫技術廠長吧!”
鐵芳說:“全是廠長呀?”說罷,帶頭笑了起來。
柳震瑤沒有笑。她在想,朱清麗怎麼可以這樣呢?事情剛剛開了個頭,就開始爭名奪利了!以後該怎麼辦好?
鐵芳說:“我可不當廠長,你們給我工錢就行了。我沒有本,不入股。”
朱清麗說:“等劍章回來,我拿三千塊錢做股金;現在,我這房子也頂著股哩不是?”
柳震瑤沒想到朱清麗會說出這話,就沉下臉來不再說話。這時,又有人前來領活兒,她就起身招呼去了。
朱清麗也是一臉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