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柳震瑤風風火火趕到梁家鎮中學的時候,剛剛開飯。她一進門,就碰到徐捷端著一盤包子、一碗雞蛋湯從甬路上走過來。她忙跳下自行車,叫了一聲,“徐老師!”徐捷就笑了,說:“找嘯塵呀?他在食堂裏呢!快去吧!”

秋季開學後,濱河縣文教局在全縣選聘一批民辦老師。徐捷立刻通知梁嘯塵趕到學校參加了一場考試。結果,梁嘯塵名列榜首。名單到了局裏,林政韜捏著鋼筆沉吟了起來。徐捷問,這還有什麼猶豫的嗎?林政韜才磨磨嘰嘰地在文件上批了。

梁嘯塵擔任高一年級兩個班的語文課,他感到終於找到施展抱負和才華的機會了,工作自是十分賣力和出色。他家裏沒有負擔,吃住都在學校。柳震瑤推著車子,走到食堂門口,就聽一個聲音說,嘯塵,找你哩!接著,就有人嘻嘻地笑。

梁嘯塵圪蹴在地板上,正對付著一個包子,聽到那種笑聲,就知道是誰來了。他端起碗,往外走去。大師傅說,再拿幾個包子吧!張建文說,梁老師這女朋友挺有口福,上回來正趕上咱們包餃子。是不是約好的呀?

梁嘯塵道:“誰約了誰清楚,咱們每回改善,反正那楊小姐是必到無疑!”

大師傅給梁嘯塵裝上了三個包子,對張建文道:“張老師是背著羅卜找擦床子。”

王川民道:“你不蹭他他犯癢癢!見著嘯塵對象來了,他就想起自個兒的女朋友。下回咱們再改善,一律把對象都請來!”

張建文說:“對!誰不請誰是包子這麼大個的!”

梁嘯塵見空,溜出了食堂。

柳震瑤瞧見他,心裏一熱,說:“看你!打那麼多!”

梁嘯塵把碗交給她,說:“我再去打碗湯來。”

柳震瑤道:“算了吧!宿舍裏不是有水嗎?”

梁嘯塵就帶著她來到宿舍,柳震瑤將手提包擱到床上。

宿舍是原來林家燕住的那間,牆壁粉得雪白。原來,還貼著一幅電影《偵察兵》的彩色劇照。梁嘯塵住進來後,盯著那幅劇照發了半晌呆,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將劇照揭下來,壓在抽屜底兒了。

兩人在桌前坐下,很快吃完了飯。梁嘯塵將桌上一封鐵兵的來信推到一邊,為她倒上一杯水,問:“有事啊?”

柳震瑤說:“組織部在我廠搞人事製度改革的試點,提出要打破國營企業大鍋飯,科長、副科長實行競爭上崗。已經醞釀了好幾天了,那史菲菲勁頭挺大。”

“她行嗎?還有石廠長不是對你許過願嗎?這回……”

柳震瑤顯得憂心忡忡:“石廠長的意思我清楚,就怕他做不了主……”

“哦……可是,不是競爭嗎?那史菲菲有什麼實力和你爭呢?”

“可是人家有後門!”

“哼!”說到這裏梁嘯塵又來了氣。“幹什麼都是後門後門!咱平民百姓就無路可走了嗎?別管她,既然是競爭,就應該憑實力!美國總統還是競選的哩!”

“可這不是美國!”

“社會主義更應該競爭麵前人人平等!你說說,怎麼個爭法?”

柳震瑤告訴他,廠裏要聘請經委的領導,對參加競爭的人打分,民主評議的占30%,經委的意見占30%,廠裏的意見占40%。

“唱不唱票?”

“不知道。”

梁嘯塵說:“這又是愚弄群眾!”他想要是那次公布成績的話,自己也不會……就思忖著說,“他不唱票,你怎麼知道結果?要我當廠長,就來個民主選舉!選上誰是誰!”

柳震瑤說:“可惜中國還沒走到這一步,我覺得隻要打分能夠客觀、公正,我就沒有問題!他們還能把高分的弄下去,把低分的弄上來呀?”

“不那樣更好……”梁嘯塵把下半截話咽了回去。

“那就請你給我寫份演講材料?”柳震瑤爬在桌子上,偏著頭說。

“寫吧,我就擔心寫半天也是白寫!”

“瞧你,總不能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繩了吧?再說,這一次你不是考上了嗎?”

“那就寫吧。可是,你怎麼著答謝我呀?”

“我就知道你是這話!哼,不圖利息,不打早起!”柳震瑤站了起來。

“我給縣廣播站寫篇稿,還八毛錢稿費呢!”

“哼,看你牛的!”柳震瑤說著,走到床邊,從手提包中拿出兩盒煙,一斤糖塊,拍到桌子上。“怎麼樣,不止八毛吧?”

梁嘯塵問:“什麼時候交搞呀?”

柳震瑤說:“明天啊!”

梁嘯塵攤開雙手,一副為難的樣子:“你要得也太急了!”

“不急我能找你嗎?”柳震瑤說罷,轉身就走。梁嘯塵正想同他談談呢,就急了,說:“那我送送你!”就跟了過來。反手鎖上房門,和她並肩走。

剛上晚自習,校園裏靜悄悄的。梁嘯塵接過自行車,說:“我帶你吧?”

柳震瑤瞧著車屁股,說:“還是等出了校門吧?”

夜幕完全降臨了。柳震瑤蹦上後尾架,梁嘯塵駛過月亮橋順著河邊就往西行。柳震瑤叫道:“你往哪去呀?”

梁嘯塵說:“去散散心嘛!你急什麼?”

“你不是還要寫材料嗎?”

“嗨,你怎麼連這都不懂?”梁嘯塵不高興了。可他馬上想到自己的角色,就接著說,“我要是高興起來,那文思就如泉立刻湧,那點小玩藝,還不一揮而就?”

“你要是寫不好,砸了鍋就怨你!”

“嗨,你也太小瞧人了!當年,我給《解放軍報》寫文章,三千字的人物通訊,也是——小菜一碟!”

“那會兒不是有人滋潤著你嗎?”

“我怎麼聽著這話酸溜溜的?”

“都被人家甩了,還一往情深哩!”他被說中了,就站在那裏。柳震瑤沒理他,管自朝前走。梁嘯塵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來。說:“誰甩誰啦?是我主動跟她吹的嘛!”

“是不是又給你來信啦?”

“小心眼,回頭把我的抽屜給你看一下。”梁嘯塵說到這兒,心裏又倏忽一動。

“哼,我哪有那閑功夫呢!”

邊走邊談,漸漸來到一片梨園。梁嘯塵支好車子,柳震瑤走到一棵梨樹下。梁嘯塵一看,正是那棵Y型樹,心裏一跳,又向前走去。柳震瑤明白了什麼,笑笑,跟著他向前走。

夜色朦朧,微風拂弄著他們的衣裾。柳震瑤站下了,問他,剛才,那棵樹是不是你們約會的地方?

“是的。”他望著那棵樹,有些傷感地說。

她站到了他麵前:“你還在想著她?”

梁嘯塵低下頭去,老老實實地說:“震瑤,林家燕是我的初戀。雖然,現在我十分恨她,但要我立刻忘掉她,我恐怕做不到……”他的語音顫抖著,臉色十分難看。

柳震瑤伸出手去,輕輕撫摩著他的臉頰,對他說,“嘯塵,我理解你。我可以給你時間,你確實是挺讓人同情的。但是。”柳震瑤說到這裏,微微一笑,“還記得上小學那會兒的事情嗎?”

梁嘯塵抬起頭來,看著她生機勃勃的麵龐,點了點頭。

“我說過,我要當就當正宮娘娘,我不能同任何一個女人平分一個男人的感情,我一定要走進你的心裏,全部占有你的愛!”

月亮升了起來,金黃金黃的,頂天立地地矗在地平線上。兩人看著,看著,深深地被那壯美的氣勢震撼了。

梁嘯塵站在她的身後,望著月亮,字字鏗鏘地說:“震瑤,你這麼真心地待我,我會很快忘掉她的。我一定要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決不愧對你,愧對這輪明月!”

柳震瑤感動地返回身,投到他的懷抱裏,依偎著那火熱的胸膛,說:“我隻要你一輩子對我好!”

梁老耿坐在炕沿上,低著頭抽悶煙。煙霧騰騰的,從指縫裏、嘴巴裏、鼻孔裏冒出來,順著臉上交織如網的褶皺往上盤旋,宛若螞蟻攀援著一棵古樹的樹皮。他不住地咳嗽,將濃濃的痰大口大口地吐到地下。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包小花呲嘰。那是他從供銷社推回來的。推回來時大街兩旁仿佛飄揚著無數麵彩色的旗幟,耳鼓裏撞擊著喧鬧的鑼鼓,路上一片紅光,那情形和解放那會兒歡迎解放軍差不多。供銷社給各部門分配了利潤指標,完成指標發工資,完不成按比例扣工資。職工們由坐商改為行商,走出櫃台,到集市擺攤售貨,吃飯的隻還剩下幾個人。梁老耿找到社主任說,沒人吃飯了,咱們停火吧。主任說,老梁,你幹了這麼多年了,怎麼我們也得養著你呀!說這話時,社主任的聲音沙啞、艱澀,喉嚨裏仿佛咯個一口粘痰。梁老耿說,讓你養著,我心裏更不好受。社主任說,那你打算怎麼辦?梁老耿說,我也下海!社主任的眼光就直了,啪的吐了一口痰,叫著,老梁啊老梁,咱們兄弟幾十年,我可不願虧待你!說著,眼窩子就有點發酸。梁老耿說這不是咱兄弟之間的事。有你這幾句話,我就知足了。隻是你得給我行個方便。主任當當地拍著胸脯說,你說吧,隻要我能辦得到!梁老耿說,我眼下沒有本錢,我想從社裏賒點布,賠了賺了歸我個人,社裏的工資我也不要了!社主任聽到這裏,立刻從辦公桌後走過來,握著他的手說,老梁啊老梁,你算給咱們帶了個好頭!行,明天我就在大會上公布出去,凡是停薪留職的,社裏一律借給一定的流動資金!哎喲喲,沒想到老梁你這麼開通,我得好好表揚表揚你!梁老耿說,我不稀罕你表揚我。說罷,就由社主任陪著去選了幾樣花呲嘰,搭成一包。那包布捆在一起,足足一百多斤。社主任說,我幫你抬上去吧。話沒說完,梁老耿已經彎下腰去,伸出胳膊抱起那布,叫了一聲,起!自個兒就把那布扛了起來,哐的一聲撂到車子上,推回家來。

老伴爬在縫紉機上,在用碎布頭拚書包。看他半晌不說一句話,就搭訕道:“你要覺得心裏沒底,就讓老大跟你一塊去。老大賬碼好,橫豎一個工也值不了幾毛錢。”

梁老耿說:“我先試試吧。搭上兩個整勞力,賺不了錢可怎麼辦?”

“一尺布賺一毛,一丈布就是一塊。怎能賺不了錢呢?”老伴偏過頭去問。

“又不是你一家?還有管理費,還有稅、攤錢。”說到這裏,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這政策要早下來10年,我領著他兄弟倆,攤煎餅炸果子也早發財啦!還至於弄到這會兒,翻蓋房子都沒錢!”

說到這裏,他甩掉鞋子,兩手枕在腦後,靠在被垛上,望著屋頂黑漆漆的椽子,如煙的往事,又浮上腦海。

市場開放那會兒,梁老耿推著膠皮小車攤煎餅,城裏二七小集,四九大集,一六趕南寨集,三八上東明橋,逢五排十奔留營,轉圈集趕下來,一家吃穿不說,幾年光景就建起了新房。老大娶媳婦也是靠那幾年的積蓄。那是多麼紅火的日子啊!每天起五更熬半夜,從來沒覺得累,小日子眼瞅著就頂尖冒油了。自打四清開始,家道就一天不如一天,高梁餅子呲巴頭,老鹹菜絲不搞油。老大媳婦娶到家,第二天就揭不開鍋了,愁得他到處求借……。

看來,這苦日子是要熬出頭來了。咬咬牙,勒緊褲腰帶,做上一年好買賣,把房子翻蓋嘍,給老二娶了媳婦,我這當老人的,就算完成了任務。沒想到,年過五十,又盼來了好政策。那年,相麵的說我挖井得泉的命,還真是有點老來福呢。

想到這裏,梁老耿坐起來,問:“老二那對象怎麼樣了?”

老伴說:“看他那意思,好像八字有了一撇了。”

“給他說,別叫他再瞎呼呼,差不多就行了!老莫家那閨女,我們瞅著長大的,跟獅子樓那小姐不一樣,是個過日子的料!”

老伴說:“瞧你,跟兒子還著急哩!”

梁老耿說:“我就這一件心事啦,哪能不急咧?那獅子樓的狗眼看人低。我就得讓他林政韜看看,論當官我沒文化;論做買賣,過日子,哼!不信比不過他!等咱賺了錢,翻蓋房子時,看我不蓋個全鎮第一的大門樓,好好震震他!出出這口窩囊氣!”

天剛拂曉,梁老耿吃罷飯,帶上一張烙餅兩棵大蔥,騎上車子就上了路。

第一天逢六,趕南寨集。梁老耿一直趕到大街上風吹過般幹淨了,才收攤子往回趕。一出南寨村,圪蹴在道旁點起櫃來。算一算,淨賺12塊8毛。梁老耿工資也就四十多塊,這多半天就掙了那七八天的錢,南寨還是小集。點完櫃,梁老耿掏出烙餅,將大蔥卷進去,一邊咬著又上了路。自行車騎得跟摩托車一般。

第二天是城裏小集。梁老耿讓老二寫了塊牌子:供銷社花布大減價,一塊錢一尺。到了集上,他在濱河縣服裝廠門旁擺了個攤,將花花綠綠畢嘰布擺了足足有兩米長。梁老耿脖子裏掛著書包,脖子後麵斜插著尺子,開始招攬生意。

天過10點,趕集的人多了起來。車站街流動人口多,城西城南趕集的都從這裏進入市場。梁老耿站的位置是南頭,本應是顧客回頭時才買;梁老耿一下子把價格殺到最低,又明明白白告訴顧客,買貴了回來一尺換二尺!一下子人們就將他圍了起來。這個三尺扯個包袱,那個六尺扯條褥子,還有扯丈二送喜帳的,梁老耿攤前異常地紅火熱鬧。一把尺子耍得花槍一般,那票子呼呼地往書包裏摟。不到晌午,帶的貨就賣得隻剩幾段布頭。剩下的布頭,再降價。他剛吆喝了一聲,“處理布頭了,五毛!”嗖的一下子,布頭就被人拽走了。

梁老耿大獲全勝,騎上車子就奔了東關包子白飯館。

包子白是回族,姓白,叫什麼人們都不清楚,因其專營燙麵牛肉包,人們都叫他包子白。那包子白三十來歲模樣,五短身材,卻是個大胖子。他要與人握手,手還沒抓住,那凸起的草包肚早挨住人家了。梁老耿進城總是在這裏吃包子,與他廝混得極熟。他跨上台階,一撩門簾,就衝裏麵叫:“包子白!”包子白捧著肚子出來:“老梁啊,吃點啊?”梁老耿將錢袋子往桌子上一甩,叫道:“一盤花生米,二兩二鍋頭,半斤包子!”說著,那包子白早沏了一壺熱茶過來,擱到他麵前。一瞧梁老耿那神色,吃了一驚,道:“呀嘿!今個兒發財啦?”

梁老耿嘿嘿一笑:“還真叫你說著啦!今個兒少說賺這個數!”說著,他衝包子白翻了翻手掌。

“五塊?”包子白拿著油晃晃的抹布抹著桌子。

梁老耿搖搖腦袋,口中的煙從左嘴角滾到右嘴角。

“五十?”包子白不動彈了。

“信不信?”梁老耿狡黠地閃爍著眼睛。

“你不在供銷社了?”

“說在也在,說不在也不在。名兒在,錢得自個兒掙。”

“幹嘛呀?”

梁老耿把腰一挺:“賣布!”

“賣布?哎呀呀,那可是娘們的事情,你行嗎你?”

梁老耿將煙吐掉:“我從6歲跟著我爹炸果子,15歲我個人挑攤賣煎餅,那時你還不知在那根腿肚子裏轉筋呢!”看著包子白眯縫著眼呲兒呲兒直樂,梁老耿越發來了興致。他站起來說,“梁家鎮五六十號人,每天推出五六十輛煎餅車子,回來進村時,一點櫃,誰也不如我賣得多!要說做買賣,不是我吹,這濱河縣裏沒有幾個能比得了我梁老耿的!”

酒、菜、包子端了上來,梁老耿說:“來,包子白,幹一盅!”說著倒上兩盅酒。

包子白嘻嘻幹笑著,晃過去,端起一盅和他碰了一下,幹下去,便擱下酒盅,拍拍他肩膀,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梁老耿酒足飯飽,一抹嘴巴,喊:“結賬!”

包子白又晃過來,說:“今個兒算兄弟我請客。”

梁老耿急了,說那可不行!一邊往外掏錢。包子白就搡他。他走到門口,還是將5塊錢塞進了包子白懷裏。

梁老耿打著飽嗝,一路順風,駛回家來。

老伴出來一看,見他一張臉漲成豬肝一般,一股酒氣撲麵而來,就知道生意準好。再一瞅車子上,空蕩蕩的,不由抿嘴一樂:“老頭子,全賣完啦?”

“全賣完啦!”

“那,得賺多少錢啊?”

梁老耿摘下書包,往裏屋走著說:“點點櫃就知道了!少說50多塊!”

“哎喲喲,那咱可就發了財啦!”老伴說著,接過書包,來到炕前,兜著底嘩的倒了一炕。老伴的眼直了,“嗬,這麼多呀?!”

梁老耿歪在被垛上,一隻腳壓在另一隻上,晃悠著,眯縫著眼睛道:“少不了,快點吧你!”

半晌,老伴終於點清了:“一千一百二十五塊六毛八。”

“多少?”

老伴又數了一遍。

“不對吧?你再點點!”梁老耿欠了欠身子。

老伴又點了一遍,仍是如此。

梁老耿一骨碌坐了起來:“不對不對,至少一千一百八十塊。夜裏個兒賺了十二塊,今個兒少說賺五十塊。那是一千一百零八塊錢的本,怎麼能隻賺十幾塊錢?”

老伴的眼睛發藍了:“準是跑福了吧?”

梁老耿一拍腦袋:“哎喲!今個兒那買布的裏三層外三層的……”

“你一個人,又扯布,又算賬,又接錢……”

“真是!想不到玩了半輩子鷹,到了倒讓兔子抓瞎了眼睛。你把老大給我叫過來!”梁老耿說到這裏,兩隻眼睛裏噴射出一股冷峻的目光,“一不做,二不休。趕明,就讓老大跟我一道趕集!”說著,拔起屁股往外走。

“你又幹嘛去呀?”

“我得躉貨去!不躉貨,明個兒,賣嘛呀?”梁老耿說完,推上小車出了門。

邯東火車站卸下一批烤煙。鐵兵同安順婆商量,想著進回來零賣。安順婆說這個主意好,比你弄那個大行棚的買賣踏實多了!叫毛女幫你賣。說罷,爬上炕去從小紅櫃裏拿出個紅布包,顫抖著從紅布包裏拿出一遝錢。說你把這個拿去做本!賺嘍算你的!賠嘍算我的!鐵兵瞧著那隻獨眼,正放射著耀人的光芒。一股熱血直頂腦門,一時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

第二天,天蒙蒙亮,毛女就把飯做好了。吃罷飯,鐵兵找來輛獨輪膠皮小推車,一邊裝上一個煙坨,一邊坐上毛女。鐵兵推起小車,吱吱嚀嚀上了路。

來到邯東縣城,在煙市擺了個攤,一個掌秤,一個收錢,儼然一對小夫妻似的。毛女說話和氣,鐵兵出手大方,煙攤前紅紅火火的,買賣做得挺順手。

十幾個集日下來,煙葉賣得差不多了。算算,少說也賺了三百多塊錢。這天,天剛過午,集上的人漸漸稀疏下來。鐵兵看著天色不早,就要收拾了上路。

毛女從胸前摘下挎包,骨碌著眼睛說:“哥,咱們去館子裏吃點東西吧?”

鐵兵拿繩子捆著煙包,抹了把汗,望了望偏西的太陽,說:“剛晌午錯,咱買點東西回去,跟娘一塊吃!”

毛女聽了,噗哧一樂。

鐵兵問:“你笑什麼?”

毛女:“笑你唄!”

“我怎麼啦?”

“你這人還挺有孝心!”

“吃水不忘挖井人。我要是不聽你娘的話,還出去瞎折騰,能有今天嗎?”

鐵兵說罷從毛女手中要過幾塊錢,買了一隻燒雞、半斤肉糕、幾斤燒餅。兩人就上了路。

太陽映照著彎彎曲曲的小路,映照著鐵兵古銅色臉膛。毛女與他對視著,看著他那粗獷英俊的臉龐被染成玫瑰色,兩隻眼睛骨碌著,甜甜地叫了一聲:“哥。”

“嗯?”鐵兵瞧著她一雙毛茸茸的眼睛,晃開膀子,甩開大步腳下生風。

“我看你這人心眼挺好。”毛女兩手抱膝,偏著頭,撲閃著眼睛道。

“人心換人心唄!”

“以後,誰要做了你的媳婦,保準能過上好日子!”

“媳婦?”鐵兵搖了搖頭。“就我,一個下煤窯的,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誰肯給我作媳婦?”

“那要是有人樂意呢?”

“我一定跟她好好過日子!”

“那妹子給你介紹一個?”毛女小手比劃起來。“那人年方二八。”

“挺年輕的啊!”

“黑巴巴的。”

“黑甜淨,倒也招人疼。”

“一條大辮子拖到屁股上。”

“哈,頭發可夠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