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梁嘯塵下了長途汽車,來到西城地區廣播電視局。在門口,他掏出準考證,給挎槍肅立的警衛看過,就急步向大樓裏走來。

剛剛交秋,氣溫仍和夏天沒什麼區別。蟬不知躲在哪個地方鳴叫著。大樓前麵停著幾輛汽車。甬路兩旁鬱鬱蔥蔥的塔鬆,遮映在參天的白毛楊樹蔭之中,顯得格外靜諡、凝重。梁嘯塵感覺出一種莊嚴和壓抑,心就提了起來。

三樓,迎門是一個橢圓形大廳。考生們散散落落坐在靠椅上,幾個看上去家長模樣的人坐在他們對麵。考生絕大部分是城裏人,一個個衣著筆挺,皮鞋鋥亮,氣宇軒昂,目中無人。隻有一個小夥子,梁嘯塵一眼就將他從城市青年中剔了出來。不光是衣著、發型,那正襟危坐的姿勢,尤其是那惶惑而茫然的眼神,與生俱來的在城裏人麵前卑瑣的神色,使梁嘯塵感到這是一個同類項。但他自信要比那青年和城市人的距離要小得多。起碼他沒有那麼強烈的自卑感。懸在喉嚨裏的心因為有這個青年墊底而往下落了落。他找個地方坐下,隨意地環視了一下四周,朝那青年點點頭,左手不由去捏襯衣口袋。那裏邊裝著一段短文。雖說複試隻有五分鍾,梁嘯塵在縣廣播站劉老師的輔導下卻不知朗誦了多少遍。即使讓他從最後一行開始朗誦,他也會倒背如流的。

是的,要自信!現在距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在眾多考生中能夠被選拔出來參加複試,就非常難能了。我有文學功底,在團部普通話演講比賽時贏得過全團官兵的讚譽。還有劉老師的悉心輔導加上良好的先天素質,闖過這一關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可是,據說剩下的12名考生隻錄取3名。複試成績占總成績的60%。這60分自己能拿多少呢?

牆上的掛鍾剛剛敲過九下,一名中年男子從一間辦公室出來,他拿著一張紙,對著紙叫著:“1號。”

門邊站起一個青年,捋了一下頭發,邁著大步神色昂然地跟著中年人走進播音室。

一個戴著水晶眼鏡的姑娘馬上頂進那青年的位置。梁嘯塵是第8名,緊挨著“同類項”依序跟進。“同類項”剛一坐下,就架起二郎腿,右腳肆無忌憚地顫動起來。大庭廣眾麵前,眾目睽睽之下,黑條絨鞋是那樣不合時宜,仿佛向四周散發著一股牛糞味。水晶姑娘鄙夷地瞥了那雙鞋一眼,迅即扭回頭去,仿佛生怕弄髒了眼睛一般。梁嘯塵不由將自己的一雙解放鞋往回縮了縮。他不願意看到那種輕蔑的目光。

後麵的座位還空著。梁嘯塵有點納悶兒,怎麼不夠12名呢?林家燕呢?

中年男子走了出來,喊:“2號!”水晶姑娘站起來走了進去。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同類項”也考完了。“怎麼樣?”梁嘯塵忙迎上去問。

“嗨!俺剛念了個開頭,那考官就叫停。”

“不是還要錄音嗎?”

“誰知道呢!”“同類項”說完,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那神態仿佛剛剛鋤完一壟秋苗。轉身,揚長而去。

“8號!”中年人站在門口喊。“到!”梁嘯塵身板一挺,站了起來。

中年人打量了他一眼:“嗬,軍人呀?”“複員軍人。”梁嘯塵用普通話答道。“好,請跟我來。”考官說罷,衝他點點頭,徑直朝前走。

梁嘯塵的心髒在那一刻通通通劇烈地跳動起來。冷靜,冷靜!他耳旁響起劉老師的囑咐,仍然不可控製心髒的狂跳。

播音室裏,一排長桌上麵鋪著綠呢毛毯,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幾隻茶杯。兩旁坐著五六名考官,全是陌生麵孔。梁嘯塵被帶到中間位置,麵向門口坐下去。掏出那篇文章,擺在麵前。感覺喉嚨在冒煙兒。

中年人道:“不要緊張,你可以喝一點水。”

梁嘯塵點點頭,說了聲謝謝,端起茶杯,喝了幾口,將茶杯推到旁邊。

中年人注視著他:“可以開始了!”說罷,抬起手腕看著手表。幾位考官引頸以待。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梁嘯塵捧起文章,目光一接觸那熟悉的內容,如同吞下一顆定心丸。他咽了一口唾沫,高聲朗讀起來:

農業生產責任製形式向工商業延伸

讀完題目,自我感覺不錯,就順暢地接了下去:

最近,西城市委、市政府召開三級幹部會議,要求全市人民認真貫徹落實中共中央指示精神……

深沉渾厚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在播音室裏回響著,吸引著幾位考官的聽力。坐在右側的一位麵龐清瘦的長者兩隻眼睛紋絲不動地盯著梁嘯塵。梁嘯塵微微仰起些頭,索性拋開文稿,全神貫注到朗讀中去:

……以商品生產為特征的專業戶、重點戶、經濟聯合體在廣大農村雨後春筍般大量湧現,我市工商業要借助……

朗讀完畢,幾位考官全都沉浸在一種藝術的享受和發現新大陸的驚奇裏,紛紛點頭表示肯定。中年人走到那位長者麵前,低聲問:“還要不要加試一段文藝作品?”

長者果斷地搖搖頭:“不要了!”然後,用深邃的目光審視了梁嘯塵片刻,拿起筆來,在“8號,濱河縣。”後麵重重地打了一個標記。

梁嘯塵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衝著大家鞠了一躬,沉穩地走出播音室。他帶上房門,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陽光透過寬大的玻璃,將走廊照射得一片光明。他神情興奮,昂首挺胸地向大廳走去,仿佛已經在走向那個神聖的殿堂了。忽然,前邊一個門口閃出一個飄逸的身影,定睛一瞧,——啊?家燕?!

林家燕是同林政韜一道來參加複試的。本來,她不想讓爸爸來。她對自己充滿自信。當她得知梁嘯塵也取得了複試資格以後,心情非常激動。她期冀著嘯塵他倆同時考中,那樣就徹底擺脫了爸爸的桎梏,也掙脫了農村這個牢籠。如果爸爸介入的話,那就把梁嘯塵推到一個不公平的位置上,自己就是考上了也不光彩。臨來時她和爸爸發生了爭執。最後,林政韜答應她,隻是將她送去,順便見見老領導,別無它意。林家燕也想著找個落腳的地方,歇息一下,調整一下,也就同意了。但是,她要爸爸保證決不搞什麼小動作。林政韜對於女兒的單純和幼稚感到好笑,但他還是答應了。剛才,在任副局長辦公室,林政韜果然遵守著諾言,隻是把女兒向老領導做了一個介紹。林家燕喝了點茶,潤了潤嗓子,估計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和爸爸一道走了出來。

林家燕心中充滿了陽光,她邁著輕捷的腳步,快速向著播音室走來,披肩發在瘦削的肩頭飄拂著。當她走到近前,看到站在那裏的青年正是梁嘯塵時,不由驚喜地叫了一聲:“嘯塵!你考得怎麼樣?”

梁嘯塵見到林家燕,心中一喜;他馬上又瞥見了隨後跟出來的林政韜。他正在搖晃著送出門來的那個老禿頂的手,親昵地說著什麼。梁嘯塵就以為林政韜肯定在考官那裏搞了什麼鬼名堂,雖然一時推斷不出他們究竟幹了些什麼,但憑直覺,他知道林政韜的出現肯定會對自己不利,那林家燕肯定是受益者。於是,那種因為碰到林家燕所帶來的一點喜悅立刻被趕走了,冷冰冰的聲音拒人千裏之外:“這,還與你有什麼關係嗎?”

林家燕料不到梁嘯塵會說出這話,她氣憤地伸出手去,指著他的眉心,咬牙切齒地說:“你——可真是一個十足的糊塗蛋!”

“是啊,我是糊塗,我是不如那聰明伶俐的龍大公子招人喜歡喲!”說罷,梁嘯塵邁開大步朝前走去,走著,走著,漸漸挺起了腰板。

林家燕恨恨地跺了一下腳。這時考官走出來,叫著9號9號,林家燕忙答應著,攏了攏衝到鬢前的一縷頭發,走進了考場。

梁嘯塵向前走了一段,心想,還真讓徐校長說著了!看來,姓林的果然在搞鬼。不由想留下來看個究竟,就站在了那裏。

老謀深算的林政韜早就將事情和老領導計議停當了。初試過後,當他得知梁嘯塵同樣獲得了複試資格時,就急忙找到老領導。他知道姓梁的那小子是塊料;可是,事情既然走到這一步,自己豈能吃回頭草?那小子真要是和女兒一同考中了,再弄到了一起,那自己將怎麼做人?一不做,二不休。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姓梁的你敢跟我的女兒往一條獨木橋上擠,我就一定要把你弄下去,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叫你永遠對我的女兒斷了那份妄想!——我也就了了一份宿願。

於是,林政韜勸告老領導,濱河縣那個姓梁叫嘯塵的考生一定不能錄取。老縣長驚詫地審視著昔日的秘書,問為什麼獨獨不能錄取梁嘯塵。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可能與林家燕的婚姻有關,並推斷林政韜從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但是,林政韜接下去的一番話,卻使他否定了自己的推論。林政韜象昔日為老領導炮製講話稿一樣,東拚西湊,強拉硬拽,無中生有,任意拔高地為老領導塗抹出一個兵痞加流氓的形象。他說梁嘯塵竟敢當眾抗令,是一個十足的無政府主義者。他說梁嘯塵曆史上就是一個流氓。小時候就光知道往女孩堆裏紮。為此,還被他打過兩個耳光。他說梁嘯塵上學時不務正業,專門給女學生寫情書。就那時候,他一時管教不嚴,女兒被那小子騙取了感情,弄得他十分被動。如果再讓他和女兒呆在一起,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更加令人難堪的事情。“關鍵的問題是。”說到這裏,林政韜不由慷慨激昂起來,瘦長的臉漲成紫紅色,唾沫星子飛濺著,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老領導你要弄一個這樣的害群之馬在您手下,廣電局的大樓就會被他攪得永無寧日!”

聽完林政韜一大篇言辭激烈的討伐梁嘯塵的檄文,老縣長,也就是廣電局主管這次招考的副局長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第一,梁嘯塵不是一個聽話的青年;第二,梁嘯塵與林家燕的感情糾葛對工作不利。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後,廣電局的這位副局長大人就從心目中將梁嘯塵列入了另冊……

林政韜辭別了老領導,樂滋滋的正往前走,冷不丁見梁嘯塵停在那裏,心中一沉:他想幹什麼?也就條件反射似的站下了。

梁嘯塵鐵塔似的戳在樓道裏,他聽到身後的腳步響,就知道林政韜走了過來。他猛地扭回頭來,心中的仇恨和質詢化為利箭般的目光向著剛剛走到旁邊的這個男人射去。

林政韜的目光與那利箭的目光一碰,慌地跳了開去。跳開了,又感覺倒象做賊心虛似的,就又跳了回來,惡狠狠地盯著他。

林政韜的目光一跳,梁嘯塵的心中一顫——這小子肯定幹了壞事!這第一反應剛剛做出,林政韜的目光又收回來又堅硬了起來。梁嘯塵的第二個反應是——這小子有恃無恐。利箭碰到了堅硬的盾牌。狡詐、詭譎而老辣的林政韜之所以成為林政韜,就在於他磨練出了一整套鬼域伎倆,這就使他永遠進退從裕而自如。象他這種人,即使剛剛做了賊,隻要沒有被捉住手腕,他就不會認賬的。何況,對手不過一個小小的退伍兵,一個土老冒。

四目就那麼對峙著。

梁嘯塵從這種對峙中證實了自己的推斷。同時,直覺又告訴他,他對林政韜所能做的事情將無可奈何。

但是,年輕人對對手的這種卑鄙行徑感到不恥。這就好象比武中使用了暗器,贏了也不光彩。——他對對手人格的卑下更是嗤之一鼻。這一點使他在對峙的最後目光由敵視變為蔑視。於是,他從鼻孔裏輕輕哼了一聲,揚起頭來,昂然而去。

獅子樓雙喜臨門。

縣委決定林政韜調任濱河縣文教局長的任命剛下達不久,西城地區廣播電視局的錄取通知書便翩翩地飛到林家燕的辦公桌上。兩件事都是運作許久、渴盼了許久的大喜事。林政韜極喜張揚的脾性,自是要好好慶賀一番。

院子裏搭了個涼棚,綠色篷布在院子上麵一蓋,林家院便成了一個絕好的臨時宴會廳。宴會廳裏擺著三張圓桌,上首一張坐著的大都是縣城來的貴客,文教局剛退下來的李局長和兩位副局長,組織部兩位副部長,還有公安局政委,交通局長,組織部幹事龍晉生,八個人剛好一桌。自然是楊昭明坐了主陪,李局長坐了主賓,下麵依官職大小分頭坐定。

中間一桌是梁家鎮中學的客人。下首則是梁家鎮上的政要鄉紳。公社革委會劉主任雖說競爭失利,場麵還是要圓的,也拎了禮品欣然前來。林政韜要將他推到上席,劉主任謙讓著高低不肯,就在下桌邊坐了。鎮裏的大隊幹部們,還有幾位林的故交老友,全都圍桌而坐。

林政韜站在堂屋門首,臉上作出矜持自得的笑容,招呼著客人。

林家燕是在收到錄取通知書之後,知道了梁嘯塵落榜的消息的。可是,善良而幼稚的林家燕卻不知道,正是爸爸的遊說,使梁嘯塵名落孫山。她還真的以為梁嘯塵沒有考取。她覺得梁嘯塵文學底子比自己厚,要論播音,就未必比得過她。於是,她對這種結果心安理得。但是,她卻反對爸爸將這事大肆張揚。她知道落榜後的梁嘯塵肯定會更加痛苦。他這一個時期以來已經夠倒黴的了,爸爸卻還要在他受傷的心頭捅上一刀。正在高度亢奮之中的林政韜又一次違悖了女兒的意願。為什麼不慶賀慶賀?我苦掙苦熬二十多年才有今日,你也從此徹底脫離了農村這個苦海,這雙喜臨門的好事一輩子也不過有此一回,我就得好好慶賀一番!

看著進進出出的客人,林家燕隻得勉強做出笑容和媽媽、三兒一起招呼著,應酬著,張羅著,忙活著,一邊尋思著找個機會再同嘯塵談談,看能不能解開疙瘩。即使不能成為夫妻,還可以做一個好朋友嘛!這時候,嘯塵那冷酷的麵孔,就又出現在麵前,那尖刻的聲音,同時響起耳邊。她就又打消了那種念頭。

然而,林家燕還是在暗暗希冀著,梁嘯塵能夠經得起這一次的打擊,或者叫做磨難,盡快地振作起來。

太陽落山的時候,楊昭明站了起來,走到林政韜身邊,問:“怎麼樣,差不多了吧?”

“嗯。”林政韜抬腕看了看手表,見暮色四下裏彌散下來,就對姐夫說,“不等了,開始吧!”又朝廚房喊,“三兒,打開燈!”

林家飛答應著,將燈打開。刹間,涼棚裏燈火通明。獅子樓門簷下,兩顆大紅燈籠也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