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梁嘯塵已經預料出了考試結果。林家燕的天賦、氣質都和他不分伯仲,要論在播音上麵的才華,還應該在他之上。公正的講,他若是能夠考取,林家燕也一定榜上有名。然而,名額隻有三個。林政韜和老縣長又有那種特殊關係。由此推斷,林家燕可以說是板上釘釘。即使隻錄取一名,她也是大有希望的。而自己雖說成績不錯,卻毫無門子可走。那參加複試的考生中,隻要再有有門子的,即使成績差一些,也極有可能被錄取。而自己無疑就希望渺茫了。看來,我又麵臨著一次失敗!

因為有了心理準備,在聽到林家燕被錄取的消息後,他並沒有感到多麼突然。相反,這種結局倒使他有了一種解脫感。象林家燕那樣的女人,還是早早的走得越遠越好。但是,他對地方上不正之風的猛烈程度,對林政韜的膽大妄為,卻因為這次落榜而有了深切的體驗和全新認識。他為自己感到悲哀,為無力阻止這種歪風而感到痛苦,更對林政韜增加了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他不光奪走了他的心上人,而且更為不可饒恕的是他還毀壞了他的前程!

知道了結果的梁嘯塵將自己的憤怒和不平全部發泄到了農活上。他抱著噴粉機在高高的玉米地裏來回奔突著,右臂發瘋一般搖著搖柄,滾滾而出的六六六粉在莊稼地裏彌漫著濃煙。玉米葉子劃著他的胳膊,腳底下絆絆磕磕,六六六粉強烈地刺激著他的鼻孔、喉嚨和肺,他全然不予理睬。感覺中他將林政韜——包括什麼老縣長之類的邪惡勢力,連同社會上的不正之風,全然當作了害蟲,他發瘋發狂一般向著他們噴射!

太陽終於沉落進西天的暮色之中,他們收了工,拖著疲憊的雙腿向著鎮子裏走來。

梁嘯塵駕著轅走在他們中間。白襯衣早已變成了灰襯衣,綠軍褲更是難辨顏色。褲腿掛了個口子,右膝蓋正汪著殷紅的血!六六六粉蜇得他鑽心地疼痛,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滾落。他緊皺眉頭,默默無言地向前走著。

離獅子樓不遠,梁嘯塵就看見了那兩顆刺眼的紅燈籠。紅燈籠映照著獅子樓兩邊的大車小輛,炫耀著獅子樓的權勢和威嚴,使他的腳步愈發沉重得如履沼澤,心中的憤怒和仇恨也發展到頂點。

技術員陳大明緊走幾步,趕到梁嘯塵身邊,笑道:“嘯塵,看你老丈人多麼威風啊!”

梁嘯塵聳聳肩膀,瞪了他一眼。

梁嘯林替梁嘯塵鳴著不平:“咱們嘯塵要是考上了,那姓林的就是為他掂尿壺都不要她!”

陳大明:“聽說那林家大小姐要上西城工作去了。嘯塵,你怎麼不去送送她?”

梁嘯塵鐵青著臉,冷冷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哼!她不配!”

“還有,林政韜馬上要到文教局當局長啦!我說嘯塵,你要是當了那林家的女婿,還能幹這王八不幹的活嗎?”

“你要是想當就趕緊當去,咱們嘯塵才不那麼軟骨頭哩!”梁嘯林說完,有些討好地瞅著梁嘯塵。梁嘯塵陰沉著臉卻沒說話。

微風將一股股濃烈的酒氣送進人們的鼻孔。男人猜拳行令的聲音,和女人的笑聲裹在一起飛了出來,刺激著人們的耳鼓。燈光益發紮人眼目了。

陳大明進一步撩撥著他:“這獅子樓蓋得就是好!全地區那麼多考生,就人家家燕考上了!”

梁嘯林:“嗨,我怎麼聽說是林政韜走的後門呀?沒見那些天,那吉普瘋了一般往西城跑?”

“要想走後門兒,必須有熟人兒!”黑暗中不知是誰怪聲怪氣地念了一句順口溜。

林政韜惦著還有一個人沒有來,就走出獅子樓。聽到這裏,就喝了一聲:“嘯林!你憑什麼說我走後門?”

“哼,你當你幹的那些事沒人知道啊?嘯塵哥不比你那閨女強一百倍?”梁嘯林擰著脖子,氣咻咻地說。

梁嘯塵墩下車子,叫道:“嘯林!”

林政韜往前跨了一步:“你還想幹什麼?”

嘯林:“你說幹什麼,咱就幹什麼!”說著,晃著膀子逼了過去。梁嘯塵放下車把,攥緊了拳頭,往前跨了一步。

林政韜:“我看是盛不下你了!”

梁嘯林:“可不盛不下你了!要不就往西城跑嗎!”

林政韜根本沒把梁嘯林放在眼裏,倒是後邊的梁嘯塵使他感到了某種威脅,但表麵上依然很強硬:“我往西城跑關你屁事!我願意跑!”

梁嘯塵聽到這裏,心中的怒火終於被碰著了。他真恨不得衝上前去將麵前這個林大官人痛打一頓。就在他掄起巴掌將要向那張臉扇去的時候,他猛然想起了那發炮彈……抬起的胳膊慢慢收了回來,蒲扇般的巴掌握成了一個鐵拳,指關節咯嘣咯嘣爆響著。他惡狠狠對林政韜說:

“姓林的,我告訴你,你別以為你有門子就無恃無恐,也別以為有恃無恐就可以為所欲為。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你記住,凡是膽敢觸犯黨紀國法的人,遲早都將受到應得的懲罰!”

“說得好!”人群中不知說叫了一聲,幾個青年走到了梁嘯塵身邊,有的去車上抄起了家夥。

林政韜頭上不由冒出了一層冷漢,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最後變成了臘黃色,渾身篩糠一般顫抖起來。

楊昭明走了出來,見到這裏劍拔弩張的,就知道是政韜觸犯了眾怒。他趕忙對這位內弟說:“政韜,客人們都到齊了,快回去招待客人吧!”說著,就去拉他。

林政韜一邊氣哼哼地往回走著,一邊扭回頭來瞪著梁嘯塵、梁嘯林他們,用發顫的聲音說:“好哇,你等著!”

梁嘯林把腳一跺:“等著就等著!哼,沒有千年不倒的撚撚轉兒!”

周劍章車子後麵夾著一幅畫迎麵駛來。火氣未消的梁嘯塵見又冒出個拍馬屁的,而且還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心中那怒火就又跟著往上竄。但是,周劍章畢竟不是林政韜,梁嘯塵的話自然緩和了許多。他截住了他,冷冷一笑:“喲,周大畫家,送禮去呀?不是伯夷餓死不食周粟嗎?”

周劍章咧開嘴巴尷尬地一笑:“你呀!就是嘴巴不饒人。鄉親麵上,總不能……”

“是呀,人家是大局長嘛!”梁嘯林連諷帶刺地說。“快進去吧,去晚了黃瓜菜都涼了!”

眾人爆發出一陣愜意的大笑。周劍章嘿嘿幹笑著,走進獅子樓。林政韜發現了來客,快步走下月台,迎了上去,伸出手:“周大畫家!歡迎歡迎!”

李局長離座而起,握著周劍章的手,打趣道:“大畫家總是貴人腳步遲啊!”

周劍章調文教局的事找過李局長,李局長雖是滿口答應,卻總是拖著不辦。這時,就揶揄了他一句:“俺這草民百姓,哪能比得了你們當官的喲!你們出門是四個軲轆,俺可是兩個軲轆跑了三十多裏地喲!”

楊昭明斜刺裏走了過來,從林政韜手裏拿過畫,衝林家飛喊:“三兒,來把畫掛上!”

巨幅畫軸掛在北牆中央,立刻,滿棚生輝。

賓客們看那畫軸,隻見畫麵上一隻大鵬衝天而起,挾風裹電,直逼雲霄,似能聽見鵬翼的扇動和雲濤的震響。

賓客們全都看得呆了。

楊昭明高聲誦讀題詩:

大鵬振翅衝天起

好風送我上青雲

讀罷,座席上一片喝采。

“好!”楊昭明接著說道,“畫作氣勢不凡,題詩更是回蕩著一股英雄之氣,可謂珠聯璧合,蓬璧生輝啊!”就拉著那周劍章的手,“來來來,大畫家,快,快請入席!”

周劍章謙遜著,要往下桌去坐,被楊昭明硬按到自己旁邊。

林政韜仰著下巴,觀賞著那畫,見詩旁還有一行小字,寫的是:祝賀林府家燕賢侄金榜題名。心中道真虧了周劍章下此功夫。又想,周劍章為人小氣,猥瑣,不知怎的卻能作出這般磅礴的大作。有道是畫如其人。不知周劍章到底是怎麼回事?真要將他調到自己身邊,不知他能不能成為自己的心腹?

眾人來到大隊,把車子、噴粉器和農藥放進庫房,就嘻嘻哈哈說笑著到庫房後麵水池裏洗澡去了。梁嘯塵在一片頌揚聲中心事重重地走回家中,在院裏獨自呆呆地坐著。雖然發泄了對林政韜的憤恨,心裏稍稍平衡了些,但依舊改變不了現實。眼看著月亮漸漸隱逝在一片烏雲之中了,就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他走進小西屋,剛剛打了盆水想要衝澡,梁孝民咚咚咚闖了進來。

“接到通知了吧?”梁嘯民看見弟弟在廚房裏,來了個急刹,興衝衝地問。

“通知?什麼通知?那樣的好事還能輪得上我?”

“怎麼?你不是說考得挺好嗎?”

梁嘯塵苦笑了:“考得好管什麼用?問題是咱在上頭沒有路子,人家憑什麼錄取你呀?”

梁孝民語結。他正是為這事而來:“那姓林的肯定走了後門,聽說老縣長在那裏當局長……”

梁嘯塵將毛巾放在水裏,歪過脖頸打量著他,意思是那又如何呢?

梁孝民跳了起來:“嗨!你看著我幹什麼?”

梁嘯塵撈起毛巾,擦了把臉,慢悠悠地說:“那,你說怎麼辦?”

“告他去!林政韜肯定搗了鬼!”

“就算是吧。”梁嘯塵遞給大哥一個小凳,歎了一口氣,“可是,你有什麼證據?考試成績又不公布,你將怎麼去查?這事兒,基本上也就廣電局頭們一句話的事。我是說,這種形式本身就有問題。你怎麼去告呀?”

“那,那……咱就眼瞅著吃這個啞巴虧?”梁孝民急得抓耳撓腮的,坐下了又站起來,轉了一圈,又坐了下去。

“姓林的既然敢做,就是覺得咱們對他沒有辦法。不過,大哥,你能這樣考慮問題,我還是很高興。唉,都怪我……”梁嘯塵說到這裏,狠狠地擂了大腿一拳。

梁孝民本來還擔心弟弟抹不開和林家燕的情麵呢!現在,聽他分析得這麼透徹,也就無話可說了。

梁嘯塵掏出煙來,遞給大哥一支,給他點上,自己抽著一支。他望著黑幽幽的院子,吐出一股濃濃的煙霧,用低緩的聲音說:“我隻恨走錯了一步棋呀!現在,我更加深切地認識到,我們平民子弟,要想幹成點事情,真是太難太難了嗬!社會是強者的天下。邪惡勢力象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我們頭上。而那石頭下麵的小草,要長成參天大樹,就得依靠自己憋足了勁往外拱啊!”說到這裏,他擲掉了香煙,站了起來,走動了兩步,又停在大哥麵前。“常言到敗軍之將不可言勇。但是,這一次與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是我自己打倒的我自己。這一次,失敗了,我卻沒有被打倒!相反,更加堅定了我重新站起來的意誌。我要尋找機會,我一定會重新站立起來的!大哥,相信我吧!”

聽著弟弟這肺腑之聲,梁孝民感到重新認識了弟弟。看來弟弟終究不愧還是弟弟。

大哥走了。

梁嘯塵把臉盆端到房中,潦潦草草地把澡衝完,母親就把飯端了進來。梁嘯塵抓起一個饅頭,揉捏了一會兒,掰下一大塊塞到嘴裏,咀嚼著,拿起筷子去夾菜。就聽母親說:“考不上就不走了吧?”

“嗯……”

“那就趕緊跟柳家定下來!”

這又是一壺沒有燒開的水呀!柳震瑤是不錯,可他覺得還是了解不夠。何況,一事無成。他哪有這種心思呀!他正琢磨著再去找找徐校長,看教書的事什麼時候能定下來。聽母親這麼說,就截住母親的話:“反正早晚讓你抱上孫子就得了,別隻催啦!”

“早晚可不行!你們那一發屬羊的人們早就孩子滿街跑了!可你,當兵耽誤了不說,回來了還不上緊?叫為娘的……這心呀。”母親說著,撩起襖襟擦眼淚。“叫我說呀,跟那柳家的定下來了,了秋就過門子……”

“哎呀,那又不是上集買小豬,看好了捉過來就算了!那是一個大活人,倆人得來往,了解一段……”梁嘯塵端起碗,對母親說。

“跟那妮子可了解了?到頭來還不是說吹就吹了?再說,你跟震瑤也是同學呀。沒病沒痞的,娶過來了,一年半載,有了孩子,還怕她飛了?”

“咳,娘,你……我跟你說不清楚!”

“可娘得跟你說清楚!我告訴你,這個你可得上緊點兒!差不多就行了,都二十好幾了,趕緊成個家過日子吧!”

“好好好,成家,過日子。娘,你讓我再考慮考慮行不行?”梁嘯塵吃完了飯,放下碗筷。

母親收拾起碗筷,抻著臉出去了。

梁嘯塵在屋裏團團地轉著圈子。他一支接一支地狠狠地抽著煙。母親的話有她的道理。看來和柳震瑤的事是得有個說法了。林家燕很快就走了……和她那段姻緣也就徹底結束了。我也確實應該重打鑼鼓另開張了。柳震瑤這人也不錯。感情不感情吧,日子總得過呀!我在這種落難的時候,柳震瑤還能瞧得起我,可見這人的心地。那就趕快同人家定下來吧!

工作的事更得抓緊。

月亮悄然鑽出浮雲,如水的月光透過窗欞靜靜地撫愛著他。遠處,傳來獅子樓的喧囂聲。院子裏不知哪個角落裏發出微弱的蟲鳴。桌上的馬蹄表噠噠噠響著。傷口掠過陣陣隱痛。梁嘯塵歪在被子上,陷入了沉思。

突然,窗邊響起幾聲呼喚:“嘯塵,嘯塵!”梁嘯塵一骨碌爬起來,警覺地望著窗子:“誰?”

“我,鐵兵。”

“唔,鐵兵……門沒插,你進來吧!”

梁嘯塵瞥了一眼馬蹄表,快到子夜了。這家夥從哪兒冒出來了?他攏了兩下頭發,晃了晃腦袋,仿佛將種種煩躁和痛苦統統搖晃掉了。兩腳一挨水濕的膠鞋,又如進入了炮陣地一般,霎那,精神百倍了。

一股旋風,鐵兵撩開竹簾闖了進來。

鐵兵的頭發很長,一臉疲憊,隻是那眼睛依然目光炯炯。他走到梁嘯塵身邊,坐在凳子上,瞧著地上的煙頭說:“發愁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