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劍章吃罷晚飯,就朝外走。朱清麗問他去幹什麼,他說去找梁嘯塵,朱清麗說你可快去快回啊!我知道你倆到了一堆兒,總有倒不完的線蛋子話!
三夏時節,大街上的人很少。忙著割麥打場的農人們失去了往日的清閑,鎮邊打場機忽隆隆吼叫著,幾掛膠皮大車拉著剛打下來的麥子穿街而過,趟起一串塵土。周劍章拐進南北胡同,摸到梁家門前。棗葛針柵欄大開著,他徑直走進院中,喊:“嘯塵在家嗎?”
梁嘯塵正在小廚房吃飯。他光著脊梁,穿著件軍用褲衩。剛拿涼水衝了個澡,渾身濕漉漉的,脊梁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澡水。聽到喊聲,腮幫子裏嚼著餅子,拿著半截醃黃瓜就走了出來。
“嗨喲!是劍章呀?快,快屋裏坐!”梁嘯塵說著,把客人往屋裏讓。
周劍章一探頭,看了一眼小飯桌上的飯菜,就說:“這麼晚了,你還沒有吃飯呢?”
梁嘯塵拿過一支小木凳,遞給他:“咱哪能比得了你們工人階級呀?八小時之外是你的自由!”
周劍章反唇相譏:“誰能比得了解放軍叔叔呀?”
梁嘯塵說:“那是過去的皇曆啦!這會兒,老弟我是地道的貧下中農了!這不,剛換班回來。”
“幹什麼?”
“打場呀!”
周劍章在鎮上時幹過那活,倆鼻筒子熏得煙囪一般,過三天一吐痰還是黑的。累得就像散了骨頭架,躺到炕上就再也不想起來。他在小凳上坐下,試探著說:“也沒去找個工作?縣裏能不安排?”
“安排?”梁嘯塵搖搖頭,“咱吃農業糧的,政策是哪來哪去,誰安排你呀?”他盛上一碗稀飯,忽忽嚕嚕灌了下去。把嘴一擦,“走,上我屋去。”
兩人來到屋裏。靠西牆桌子上攤著一大堆書籍。梁嘯塵將他讓到炕沿,自己拿支凳子坐在桌前。掏出煙,周劍章擺擺手。梁嘯塵說:“忌了?”周劍章說:“畫畫時一彈,煙灰全落在畫麵上了!”梁嘯塵道:“行,有決心者成大事。將來準當大畫家!我回來那天,就聽下麵的人喊你畫王哩!”
梁嘯塵的話裏充滿真誠的敬意,周劍章有些感動,安慰道:“你現在是虎落平陽。日後出了山,肯定比我有作為!”
梁嘯塵說:“哼,不行我就在這廣闊天地裏幹一輩子啦!”
周劍章道:“弄個支書幹幹也不錯!鳳尾雞頭嘛!”
“你真要我在這鎮裏窩囊一輩子?”梁嘯塵叫了起來。
“我這不是激將法嘛!”說罷,周劍章歪頭一笑,“近期有什麼打算?”他拿起一本課本,翻著,又問,“想幹什麼?”
梁嘯塵說:“地區招考播音員。我想試試吧!四年不翻,這會兒一拿起來,那書本上的東西,它認得我,我全不認識它們啦!”
“那你就應該歇下來,靜下心複習一段兒。”
“歇下來?”梁嘯塵扔掉煙,站起身來,從鐵絲上拉下一條濕毛巾,在脊梁上來回拉著。“俺娘逼著我今年娶媳婦哩!你看看這破屋子破炕,把新娘子往哪兒擱呀?”
“往被窩裏擱吧往哪擱!”周劍章說罷,嘿嘿嘿嘿笑起來。
“這會兒,被窩都是舊的。”梁嘯塵擰著毛巾上的汗水,接著說,“我當兵四年,人家城市兵當老子的給往部隊寄錢,我還攢了一百二十多塊。每月除了買牙膏,一分錢也不花。”
周劍章沉默了。像他這樣,白天幹活,晚上複習,又惦著娶媳婦的事,播音員恐怕不是那麼好考的。就問:“估計能考上嗎?”
梁嘯塵搖著頭告訴他,沒把握。政審體檢不成問題。聽徐老師說還要麵試,關鍵看麵試成績。他打算忙過這一段,去縣廣播站找人請教一番。
周劍章有任務在身,便有意地岔開話題:“跟家燕重修舊好了吧?”
梁嘯塵道:“你是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怎麼?”
“人家早就另攀高枝了!”
周劍章聽到這裏,心中石頭落了地,頓覺輕鬆了起來。感歎道:“勞燕分飛各西東。那你也就另選佳人吧?”
梁嘯塵告訴他,提親的倒是不少,他一個也看不上眼。有一個老同學的父親托人捎話說,如果和他女兒結婚,他將負責為他在縣城安排工作,並可以幫他轉戶口。周劍章說,那你還不答應下來?梁嘯塵就瞪眼了: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周劍章嘿嘿一笑道,我不是考考你嘛!
梁嘯塵道:“周兄你看著,我梁嘯塵這輩子,決不會依靠別人施舍過日子。餅子鹹菜,個人掙來的,吃著香甜!”
“對,隻要兩人情投意合,喝棒子麵粥也是有滋有味兒!”周劍章也站了起來,聲音震得小屋直掉塵土。
“誰能比得了老兄你呀?大嫂在鎮裏供銷社,你在縣城上班,全鎮裏最幸福的一對哩!我能趕上你一個小手指,這輩子就燒高香啦!”
說罷,梁嘯塵打量著周劍章。雪白的府綢半袖襯衫,倒裝在銀灰色的確良筒褲裏,黑塑料涼鞋,還穿著咖啡色絲襪兒。人顯得十分幹練和瀟灑。相形之下,越發對他羨慕得不得了。
周劍章發現梁嘯塵在打量自己,就自得地一笑:“你是天欲降大任也,還不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別著急,老弟,麵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我也要為你介紹個對象咧?”
“就我這一堆?”梁嘯塵低了一下頭,伸出胳膊做了一個擴胸運動。自顧道,“還有人肯嫁給我?”
“不是還要倒貼一份工作嗎?”周劍章善意地刺了他一句,“這個人和你是同學,咱鎮東頭的,就在你哥家隔壁。”
“誰?”
“柳震瑤。”
“柳、震、瑤?”梁嘯塵想起來了,這個老同學是不錯。可是……“人家是工人階級……”
“跟我一樣,合同工。”
“是她托你來的?”
“你總是自我感覺良好!”
“那就算啦!”
“我說你呀!”周劍章搡了他一把,笑了起來。“人家震瑤可牛氣啦!在廠裏,論人才,是數一數二的;論工作,又在供銷科。下一步提個副科長是不成問題。這兩年給她提親的沒多帶少。對,還有縣委哪個書記的秘書,——人家可是國家幹部……”
一聽“國家幹部”,梁嘯塵馬上彈起來,說:“算了吧,咱還是別高攀了!省得兩誤!”
“看看看,又來了?你聽我把話說完。——人家震瑤一個都沒談。誰跟她一提這事,她就攆人家出門。”
“那我憑什麼?”
“咱這小夥兒唄!王心剛呀!”
“大頭兵,不,土老冒,修理地球的!”梁嘯塵說罷,頹然地坐了下去。
“咱不正在謀求發展嗎?怎麼樣,動心了吧?”
梁嘯塵垂首不語。他對震瑤印象是不錯,也知道那是個人尖子。可是,林家燕……
周劍章看穿了他的心事。就說:“你心中還有家燕的影子?”梁嘯塵的臉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搖搖頭,燃上煙,大口地抽起來。煙霧濃濃的,將他籠罩起來。
周劍章顯出推心置腹的神情道:“我說老弟,別剃頭挑子一頭熱了。且不說那位林主任不同意,據我所知,那家燕也早已把你忘了……”
“怎麼見得?”
“上星期吧,我們廠組織去看電影……”
“看電影兒?”梁嘯塵像遭了蠍子蜇,周身悚地一震。
周劍章看在眼裏,打趣道:“怎麼樣?我說你還沒有忘記她吧?”
梁嘯塵無奈地敲敲腦門,搖搖頭。問:“你看見她了?哦,我是說在電影院?”
“豈止是看見了……”
“她還能怎麼?”梁嘯塵將大半截煙擲掉,站了起來。
“我看見她和一位青年……”
“是不是剃個平頭,戴副眼鏡,個頭不高?”
“你認識?”
“不,不認識……”梁嘯塵喃喃著,坐了下去。
“據我所知,那位可是國家幹部,在組織部工作。”周劍章觀察著好朋友的反應,見他鼻孔裏喘著粗氣,就接著把最後的殺手銅鐧亮了出來。“你猜那位是誰?”
“是誰?”梁嘯塵本不想問,還是憋不住問了。
“你既然問,我就不能不告訴你——那位是龍副縣長的大公子,名叫龍晉生。”
“龍晉生……”梁嘯塵腦瓜子又嗡嗡作響起來。“龍副縣長……”這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脫了鉤的水桶,正急劇地向井底落去,周圍全是光滑滑冷冰冰的牆壁,竟無一點可以攀扶抓撓的東西。他絕望了,幾乎是癱在凳子上。
周劍章看到好朋友這痛楚的樣子,心裏一陣難受。他並不希望結果如此。可是,他所扮演的角色又期待著這個結果的出現。他為不得已扮演這個角色感到痛苦。他想,我是不是太卑鄙了?想到這裏周身一陣驚悸。他搖搖頭,不,我不過據實以告,不過在幫著好朋友走出感情誤區。事實在那明擺著,不會因為我不告訴梁嘯塵,林家燕就會恢複和梁的關係。可是,他又確實拿不準林家燕和那龍晉生進展到了什麼程度。那天在電影院,他隻是在門口見著他們。看電影是很平常的。可是到了一定人身上,一定背景下又是很不平常的。他心中矛盾著,一時無語。
梁嘯塵腦瓜子冒出騰騰的熱汗,豆大的汗珠子順著兩頰往下滾,從肩膀爬到脊梁上,褲腰都洇濕了,全身冷冰冰的。他對林家燕的感情隨著這一身透汗,幾乎完全淌走了。眼睛裏噴射著憤怒的火焰。
“我,也許,不該告訴你……”
“不,我很感謝你。老兄,真的,你終於幫我解脫了!”
周劍章聽到這句話,神經鬆弛下來。他自語道,你也把我解脫了啊!說到這裏,才發現自己也是渾身冷汗,就顫抖著掏出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梁嘯塵並不明白周劍章的話,也無心思對他的話進行分析。他拉過毛巾抹了一把汗水,眼睛放射著炯炯光芒。說:“你安排吧,我抽時間見一見那位楊震瑤。”
“對,這才象個男子漢。終不成在一棵樹上吊死!”周劍章還想借機說幾句家燕的壞話,誰知想了一圈竟然無辭。就說,“我一定幫老弟盡快安排!那震瑤,說實在的,比姓林的漂亮多了!也比她有發展前途!”
最後這一句話,使梁嘯塵真正動了心。周劍章走後,他從提包中翻出那方手帕,看著紅絨絲線繡的兩顆連在一起的心,心裏刀剜著一般難受。林家燕確實愛過我。那是在我春風得意的時候。她的愛是附著在我的前途上麵的。一旦我前程黯淡,自然也就失去了被她愛的資格。這就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啊!什麼“我圖的不是高官厚祿”,什麼“你拉著棗葛針要飯,我也要跟著你!”全他媽是屁話!林家燕——我終於看清了你的真實嘴臉!這樣的女人原本並不值得我去愛。失去她,也不應該感到痛苦。周劍章說得對,我應該走出這個誤區了。再見吧,林小姐!然後,他找出剪刀,開始一下一下地將它剪成碎片。剪著剪著,他的眼淚不由溢了出來。
柳母一路走一路打問,十點多鍾,趕到了濱河縣服裝廠。她問看門老頭,小瑤在哪個門。老頭問她哪個小瑤,她報上閨女大名,老頭就將她領到供銷科門口。隔著簾子,喊,菲菲,找震瑤的。喊罷,對柳母說,去吧,在這屋呢!
柳母一撩簾子,走進室內,見辦公桌旁隻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大閨女在那織毛衣。就問:“閨女,見著小瑤了嗎?”
史菲菲抬起頭來,見是一個鄉下老太婆,剛要發作,又一想,找震瑤的。就捺著性子,抬了抬眼皮,問:“是柳震瑤嗎?”
柳母趕忙點點頭:“對對。我想問問,她上哪兒去啦?”
史菲菲拉長聲音說:“她呀,那腿可長啦,誰知道上哪去了。北京,天津……”
柳母:“跟誰去的?”
史菲菲嘴角一撇,鄙夷地說:“還能跟誰?當官的唄!”
柳母:“當官的?可是廠長?”
史菲菲鼻孔裏哼了一聲:“廠長還輪不到她陪。”
柳母:“陪?那、那,哦,她陪誰呀?”
“陪科長唄!”
這幾句話,如同鋼刀一般紮在柳母心頭。她把心提到嗓子眼,抻著脖頸又問:“不是去——出公差嗎?”
“公差?那早該回來啦!”
“那怎麼還不回來?”
“你問我,我問誰去?”
“那……我說閨女,請你給小瑤打個電報行嗎?”
“打電報?哎呀,我說老太太,我知道他們住在哪兒呀?”
“哎喲!住哪兒你們都不知道……”下麵的話柳母不能問了,再問下去就好說不好聽了!就這,柳母已經吃不消了。然而,她仍然不肯相信,閨女會做出什麼不顧臉麵的事體。這位姑娘說話怎麼連諷帶刺兒的,得堵住她的嘴,不然亂說一氣,可不行。她叫了一聲:“閨女。”
“嗯?”史菲菲拿眼睛翻著她。
“我想問問,你是幹什麼的?”
“怎麼,你查戶口呀?”史菲菲站了起來,一條大辮子往後一甩,“真是,我還沒問你呢!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小瑤她娘!”
“小瑤她爹跟我也沒關係!這個老太也真是!羅哩羅嗦老半天。”史菲菲臉色落了下去,坐在辦公桌前,拿毛衣拍打著桌麵,“我要辦公啦!”
“你怎麼攆我呀?”
“有事兒找廠長去!”
屋內一嚷,門外就聚起一堆人,伸長耳朵聽。
“找廠長就找廠長去!廠長也得讓問問我閨女幹嘛去啦!”柳母邊說邊往外走。
史菲菲沒好氣地拿話往外轟:“自己養的閨女,都不知道幹什麼去了,找我要人?真是豈有此理!”說罷,砰,關上了門。
室外的人聽到這裏,小聲的議論著:“震瑤幹嘛去啦?”
“不是出公差去了嘛?”
“嗨!到了外頭,要幹什麼,還不全由著自己嘛!”
“震瑤不是那種人。”
“唉,哪種人,誰知道哇!如今的大閨女們呀!”
柳母越聽越不順耳,越聽越來氣。她在看門老頭的導引下,找到廠長室。見到石廠長,劈頭就問:“廠長,你把我閨女鼓搗到哪裏去了?”
石廠長正在審核下季度生產計劃,突然進來個鄉下老太,問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問看門老頭是怎麼回事。他告訴他這位是震瑤的娘,來找閨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