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上班,濱河縣服裝廠石計勝廠長把柳震瑤找到辦公室。石廠長提起水壺,正要為她倒水,柳震瑤急忙搶了過去,說:“廠長,我來吧!”
柳震瑤從茶葉筒裏撮出兩捏茶葉,放在兩個杯子裏,倒上水,又蓋上蓋,遞給石廠長一杯,自己端著一杯,站在辦公桌前。石廠長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到石廠長對麵的椅子上。石廠長親自把她找來,想必是有重大事情。柳震瑤心中敲著小鼓。
果然,石廠長敲了敲杯蓋,意味深長地說:“小柳,你們科老牛快要退了。你看,由誰接替他的位子好呢?”
老牛是供銷科副科長,五十多歲了,科裏的工作早就是她和劉科長兩人頂著。一人主內,一人跑外,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柳震瑤聽到這裏,立刻站起來說:“石廠長,叫我說,我就說真話。”
石廠長點點頭,微笑著瞅著她。
柳震瑤說:“這個副科長由我幹最合適!”
“哦。”石廠長用笑眯眯的眼光慫恿著她,“說說看,你有什麼資格?”
“資格?”柳震瑤將茶杯擱到桌上,連珠炮一般地說,“論資格,我進廠三年,當然不算最老。可我覺得這不是論資排輩的事。”
“那憑什麼呢?”石廠長掀開杯蓋,輕輕刮著茶葉,眼睛從茶杯後麵瞅著她。
“憑能力。石廠長你也知道,供銷科業務我最熟。而且,我和同事們相處很好,我又年輕,有事業心……”
“哈哈哈哈哈哈。”石廠長呷了口茶,把杯放到桌上,“叫你說,這個副科長非你莫屬了?”
“確實如此。”柳震瑤迎著石廠長審視的目光,鵝蛋臉因為激動現出兩片紅暈。
“可是。”石廠長一字一頓,“你沒有外出聯係過業務,對我們的關係網絡還不熟悉……”
柳震瑤立刻打斷了石廠長:“那是劉科長重男輕女,從沒安排我外出。可是,您不能說我對我廠的銷售網絡不熟悉。我廠的濱河牌襯衫主要銷售區域在華北和東北一帶,而女套裝……”
“好啦好啦!叫你給我背書來了?”石廠長話語裏不自覺地揉進了幾許慈父般的愛意。
柳震瑤憑著女性的本能感覺了出來,麵孔不由一紅。呐呐道:“當然,這些石廠長比我清楚。”說完,羞澀地低下了頭。
石廠長見態意識到自己的失控,趕忙板起麵孔,盯著她道:“如果,我安排你外出,你去不去?”
柳震瑤站了起來,恢複了常態,不假思索地道:“當然去!”
“我是說,和男同誌一起去,比如和劉科長?”
“那又怎麼樣?我自己去都可以。石廠長,我早就說要外出,可劉科長……”
“劉科長是愛護你。”石廠長說著,在辦公室內踱著步子。“我們這裏風氣不好,男女不能一同出差。好像……就是兩個同誌談話,隻要是一男一女,就得開著門子”。石廠長說到這裏,不留痕跡地頓了一下。又接著道,“這是什麼規矩嘛!”石廠長踱到她麵前,語氣加重了。“我們供銷科青黃不接呀!現在老劉正當年,關係都是靠他聯絡。老劉之後呢?你看看你們科,菲菲是縣委辦公室向主任介紹來的,說是外甥女,也不知道這個外甥女是多麼遠的外甥女。有恃無恐啊!整天不是織毛衣,就是臭打扮,哪有點幹工作的樣子。她倒是想去,她去幹什麼?她是想去遊山玩水!方大姐人倒是不錯。可年紀大了,跑不動了。”說到這裏,石廠長的眸子開始放光。“震瑤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石廠長,如果你相信我震瑤,就讓我去?”
“唉,小柳,你還年輕,你不知道,人言可畏啊!”石廠長說罷,用手指彈著桌麵,目光深邃起來。
“我知道人言可畏。我更知道身正不怕影子歪。為了咱廠的服裝銷售,我不怕別人背後嚼舌頭!”
“好吧!”石廠長如釋重負。“隻要你做出成績,我決不會讓你失望的!”
說完,石廠長對著她那樣地一笑。這一笑使柳震瑤極不舒服。這是一種男人對所垂誕的女人的笑。柳震瑤同樣憑本能感覺了出來。她微微皺了皺眉頭,站了起來。
柳震瑤和劉科長一道去樣品室選了二十套男女時裝,裝進大提包裏。劉科長告訴她,今天回家休息一天,明天早晨八時準時到廠,由廠裏派車送到西城火車站。
柳震瑤點頭答應下來。
擱下飯碗,梁嘯塵對母親說了一聲,我去大哥家玩會兒去。母親在炕上忙著,點點頭,說去吧,早去早回啊。梁嘯塵就往外走去。
梁老耿圪蹴在門坎抽煙,他抽的是自個卷的喇叭筒,煙很嗆,可他已經適應了那種刺激。他盯著灰蒙蒙的天空,皺著眉頭,一口接一口地抽著。老二回來了,在他的思想中,老二是不會回來的。人們都說嘯塵有出息,肯定能混個一官半職的。他也是這麼想的,做夢都盼望著兒子能發達。可是誰知兒子竟複員回鄉了。連對象都吹了。這雙重打擊他一時很難接受下來。他感覺臉上沒了光彩,一連幾天不願出去見人。對象吹了倒不要緊,他並不讚成這門親事;可這一複員,還能有什麼蹦達頭?梁家鎮這破街上能趟起多大的灰塵啊!那天,他回家後看到兒子。他什麼都沒說。兒子遞煙給他,他隻是說,那煙沒勁,就緘口了。他不想責怪兒子。他雖不大懂部隊的規矩,但也知道背著處分是絕對不能提幹的,起碼短時間內不能。咳,也許這都是命吧?老二生日就不好,是個陽公忌。本來學習挺棒的,又不興考大學,把前程耽誤了……兒子回來了,看樣子是安排不了工作。這四年兵算白當了。我老梁家算是看不見出頭之日了。如果兒子願意,他可以把工作讓出來。一是兒子肯定瞧不上這份伺候人的差事,二是他也未必幹得了!這麼大小夥子了,對象又吹了,下一步怎麼辦呐?梁老耿籠罩在一片煙霧中。
梁嘯塵走過父親身邊,他知道父親心裏結著疙瘩。他讓老人失望了。想到這裏,一種強烈的自責湧上心頭。父親啊,你的兒子是錯了。相信我一定會站起來的!
過了上工的時候,獅子樓兩邊仍然滯留著一些沒有分配到活計的農民。這些人懶洋洋的,雙手揣在袖管裏,縮著脖子,掃視著過往行人,講述著一些夾腥帶葷的笑話解悶。
梁嘯塵走上大街,立刻感到獅子樓旁邊的人們齊唰唰地把目光在自己身上聚焦,芒刺一般紮得周身不自在。他體味到那目光裏裹含著一種輕蔑,嘲弄,最溫和、最友好的也是不解。當然,也有同情,也有期待。他太讀得懂這種目光了。他是在這種目光中長大的。他挺起胸脯在路旁目光的刀槍劍戟中朝前走著,一張長方臉繃得很緊。
“看呦!梁家老二回來了!”
“不是說要提軍官了嗎?”
“軍官?梁家祖上的陰德還沒積夠哩!”
一位漢子撥弄著另一位漢子的胳膊,擠眉弄眼地道:“獅子樓裏的大公主也把這位踹啦?”
“人家千金小姐,哪能嫁個土老冒啊?”
旁邊一位漢子道:“我怎麼聽說林政韜想著來個棒打鴛鴦散,他那閨女還不願意哩?”
“我也聽說兩人挺有感情的?”
“感情頂個屁呀?”這位吹胡子瞪眼的。“不信,梁家老二穿上四個兜的,那獅子樓的小姐非來個千裏私奔不可!”
“不是去過豐山嗎?”
“那是什麼時候?”
“這下,那姓梁的可苦啦!”
“沒那個命,別逞那個強。趕明就跟我們一道耪大地去了!”
“不會吧,人家高中畢業,又當過兵……”
“那頂蛋用哇!聽說他去找武裝部,問如何安排工作。武裝部李主任說,哪來哪去。那姓梁的就瞎子吃雞屎——咧了嘴啦!”
“嗬嗬嗬嗬……”
“嘿嘿嘿嘿……”
得意的獰笑。刻薄的挖苦。下作的開心。鎮裏的人們用這種方式發泄著胸中積怨,平衡著對人生、對他人、對世事的不滿。
梁嘯塵真比被人啐在臉上還要難以忍受。他緊咬牙關,兩排整齊的牙齒來回磨擦著吱吱作響,臉部陰鬱而扭曲,拳頭在褲袋裏攥得咯咯響。你們等著,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知道姓梁的決不是等閑之輩!總有一天,我會讓這現在對我充滿羞辱的大街飄揚起歡呼的旗幟,我要征服——你們!——梁家鎮,獅子樓!別看你那麼高傲,說不定哪一日等我發達了,我會騎上你的獅子頭去!——你等著!
大哥家住在鎮子東頭。青磚門樓麵前一片陽光燦爛。幾個少婦和大嫂一塊在那裏說笑。新婚不久的堂弟梁嘯林斜披著嶄新的大襖站在一邊。侄兒梁立武伸著小手,趔趔趄趄朝前走著。終是腳下不穩,向前一栽,朝地下撲去。
梁嘯塵一個箭步上前,海底撈月一般抱起要倒的侄兒,順手掏出幾顆糖塊,說:“立立不哭,叔叔給立立吃糖塊?”說著,將糖塊剝開,送到立武嘴裏。
少婦們頓時失去了興致,四散而去。梁嘯塵烏黑濃密的頭發使她們大概想起了哪位電影明星,她們戀戀不舍地回頭覷著走遠了。
梁嘯林長得人高馬大。堂兄弟中就他和嘯塵長得相仿。隻是嘯塵苗條些;嘯林驃悍勇武,為人也率直、粗魯些。他看著嘯塵道:“別求他!咱不愁個媳婦!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有的是!”
梁嘯塵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是我先提出來的,好兄弟!”
梁嘯林擰擰脖子:“哼,有嘛了不起的!”
梁嘯塵抱著立立,走進院中,就見孝民正在板凳上鋸著一塊板子。周圍放著锛、鑿、斧、錘和一些結開的木料。梁嘯塵不懂那是什麼木質,隻是感覺大哥幹這活有點屈才,想著對他說點什麼。就拿出一支煙,遞給大哥,自己點上一支。大嫂從屋裏拿出一支小凳——看那新茬,像是大哥的習作。梁嘯塵輕輕歎了口氣,接過凳子坐了。立立交給大嫂。
孝民憨實忠厚,讀中學時,文革爆發了,校園裏武鬥頓起。孝民一見鮮血就頭暈,看著書是沒得讀了,索性卷起鋪蓋回到家中。一個炊事員的兒子自然在鎮中不會受到優待。孝民更是自暴自棄。幾年莊稼侍弄下來,皮膚由白皙而黝黑,手上磨起了厚厚的老繭,再加娶妻生子,就漸漸地蛻變為一個地道的農民了。今天改畦,因為輪替值班,就擺開陣勢,做起木工活來。他接過弟弟遞過來的煙,吸著,圪蹴在地下,琢磨著對弟弟說點什麼。
嘯塵是哥哥的希望。一母同胞的弟弟長得人高馬大,英武神勇。就連名字也被他改得充滿了陽剛之氣。哥哥滿心指望弟弟能夠混出個子醜寅卯……誰知弟弟一氣之下,自作主張要求複員。他連續寄出幾封家書,委婉相勸。可是弟弟血氣方剛,根本不聽這位大哥的勸告,還是毅然解甲歸田。弟弟回來後他曾去看望過他。深深的失望使他沒給弟弟幾句好話。弟弟感到大哥不能理解他,接受他。他知道傷了大哥的心。今天就是想和大哥重修舊好的。
不料,梁嘯塵一看大哥在家中竟幹開了木工,那火氣就又不打一處來。他想象中的大哥不應該是這樣的。在鎮中七八年,起碼混個大隊支委,再不行也得弄個小隊會計什麼的。誰知大哥仍是原地不動,甚至開始倒退,——搞起家庭副業來了。這一開了頭,滑下去就是個小木匠了,東家呼西家喚每天掙倆饅頭的小木匠了。真是!大哥呀,你也太不懂得珍惜自己了!太看不起自己了呀!
梁嘯塵強壓著火氣,畢竟是大哥,他緩了緩說:“大哥,你就幹這個?”
大哥眼皮一抬,也有些沒好氣:“不幹這個幹哪個?”
“大哥!”梁嘯塵站了起來,踱了兩步,回過頭來,氣呼呼地問道,“你就甘心?”
大哥將長長的煙蒂一摔:“我不甘心怎麼著?你放著排長都不當,我、我一個農民,能夠幹點什麼?”
“你不是一般的農民!”
“那又怎麼樣?”
梁嘯塵語結。是啊,不是一般農民,那又怎麼樣呢?大哥曾經把改變梁家命運的希望寄托在這位愛弟身上,眼下……弟弟無功而歸,他又能夠有什麼作為呢?
梁嘯塵已經想過,抽時間去找找徐捷校長。憑他一個高中生,又在部隊鍛煉了幾年,寫得一手好文章,弄個民辦教師應是不成問題的。本來想延緩幾日再說,這會兒一看大哥那垂頭喪氣的樣子,那股男子漢的血性之勇又被激蕩了起來。他拔腿就往外走。
大哥並沒攔他。大哥雖不是有意想刺激他,但對他這樣毫無作為確實是十分不滿的。他知道弟弟。他是不甘於此的。
梁嘯塵從大哥家出來,往西一拐,就見一個年青女子騎了車子從西邊過來。他正想著這是誰家的閨女,就見女子已從車上跳下來,滿麵春風地看著他笑道:“是嘯塵吧?聽說你回來了,還沒抽出時間看你去呢!”說著,摘下白手套,伸過手來。
“啊!”梁嘯塵忙握住那隻手。“是震瑤!那天,還見過你的!”
柳震瑤撲閃著大眼睛:“哪天?”
“就我回來那天。在你們廠裏,跟老周在一起?”
“啊……,想起來了。那天風大,沒看清楚。原來是你呀,對不起,也沒讓你……”
“客氣什麼?咱們不是老同學嘛!還記得上學那會兒……?”
“快別說了,臊死俺了!”柳震瑤的臉一下子燒紅到耳根。梁嘯塵笑了笑,問:“你這是……?”
“廠裏讓我出差。”柳震瑤攏了一下鬢發,臉上的紅暈退了下去。“我回來收拾一下,跟娘說一聲。”
“跑業務呢?幹得不錯嘛!”梁嘯塵羨慕地瞧著她,說。
“瞎幹吧!當官的讓咱幹什麼就幹什麼唄!你這是……?”
“我去大哥家玩了會兒。噢,你快去吧,咱們改日再見!”梁嘯塵說罷向她擺擺手。柳震瑤衝他點點頭,說:“等我回來找你去!”騎上車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