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廠長明白了,就趕忙為她倒水讓座,告訴她,廠裏安排震瑤去外地銷售服裝。柳母聽到這裏,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們廠裏的人都死絕啦?怎麼能讓一個大閨女外出?”
石廠長仍然陪著笑臉,告訴她這是工作需要……
“需要,那怎麼不讓你家閨女去?”
“這,這……你這位大娘怎麼這樣說話?”
“我這還是好聽的哩!你聽聽你手下的人都說些什麼?”
“怎麼啦?誰說什麼啦?”
“誰說什麼我管不了!反正那話好說不好聽!我告訴你,廠長!我閨女可是個清清白白的大好人,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跟你們沒完!”
柳母說罷,撅打著身子朝外走。石廠長怎麼叫她都做沒聽見。
廠部樓前聚起了很多人,大家議論著這事,有替柳震瑤擔心的,有巴不得把事情鬧大的,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
柳母見門口聚著這麼多人,越發來了精神,她衝送出來的石廠長說:“三天以內,你給我把閨女找回來!要不,我就去找警察局!”
一句話,把大家逗得忍俊不禁。看著後麵的石廠長,又不敢笑出來。
柳母氣昂昂地走出廠門。
望著柳母遠去的身影,石廠長忽然感到問題有些嚴重起來。他背著手往回走,看著仍聚在那兒的人群,吼道:“看什麼看!都回車間去!”
柳震瑤兩隻眸子裏燃燒著兩團火,焦灼而執拗地盯著路上的汽車。看著它們一輛接一輛地呼嘯而來,又眼巴巴地目送著它們奔馳而去。足足半個多小時了,竟沒有等到要乘坐的車輛。
劉科長站在她旁邊,看著她由日本尿素包裝袋染製的黑色襯衣貼在脊背上,那乳房越發鼓繃繃地高挑著,臉蛋也紅撲撲的,宛如秋季裏掛在枝頭的柿子一般。就走到一個冰棍攤前,買了兩根冰棍,遞給柳震瑤一根,說:“嗨,別著急,天黑之前,趕到家裏是沒有問題的!”
柳震瑤接了冰棍,吸溜了一口,道:“誰知道俺娘急成什麼樣兒啦?”
知了在拚命地嘶叫著,鋼針般的陽光穿過斑駁的樹蔭炙烤著他們。西城素有北方火爐之稱,盛夏季節氣溫高達攝氏40多度,如同將人上了籠屜一般。事情辦完,劉科長提出去北戴河遊玩兩天。柳震瑤雖說非常渴望去看看心仰已久的大海,最終還是抵禦住了那藍色的誘惑。她腦海裏閃現著娘的影子,恨不得一步趕回娘麵前。
又有幾輛客車呼嘯而過,掠起的沙塵裹著灼人的氣浪向他們身上撲來。柳震瑤拿手絹遮著風沙,心中更如煮沸的開水一般焦燥不安。對麵,北牆旁邊濃濃的樹蔭下,稀稀拉拉的幾位棉紡工人拎著提包神色悠閑地說笑著向前走去。到底是城市嗬!雖說從北京一路向南返,她就感覺是在一步一步下台階。但畢竟西城還是高出縣城一大截呀!就別提那個破梁家鎮了!
唉,怎麼人家……!柳震瑤想到這裏,一輛綠色吉普撇離了馬路,紮猛子一般斜刺裏向這邊衝來。吱,刹在眼前,車門一開,跳下一位中年男子。
“林叔!”柳震瑤驚喜地叫了一聲。
林政韜打量了一眼劉科長,迅即把目光盯著柳震瑤。手中嘩地打開一把黑色折扇,悠閑地地扇了兩下,問:“震瑤,你們這是出差來呀?”
司機小王早從車上跳了下來,站在林政韜身後。躲在墨鏡後邊的兩撇淡眉下一雙桃仁眼,貪婪地盯著柳震瑤鼓繃繃的胸脯。
柳震瑤連忙將劉科長介紹給林政韜,林政韜敷衍地握了一下劉科長的手,說:“上車吧,我們是一個鎮子的!”
柳震瑤忙道:“這位林叔是南寨公社的大主任哩!我和林叔的閨女是同學!”
小王聞聽此言,早搶上前,提起柳震瑤腳邊的提包,說:“到車上再說吧!”說罷,徑自爬上車去。
林政韜上了車,柳震瑤和劉科長也坐了上去。
林政韜用扇子拍拍司機的肩膀:“王兒,走吧!”
汽車一上路,柳震瑤就探著脖子,問:“林叔,你這是……?”
“哦。”林政韜打了沉,“我去農業局辦了點事兒!”
小王臉上掠過一個不易察覺的輕蔑笑容。
柳震瑤看到了小王的竊笑,就想到林政韜所言非實,於是按捺住想攀談的欲望。劉科長不露痕跡地緊著拍了個馬屁:“公社的工作很辛苦啊?”
林政韜扭回頭來,與他斜視著,道:“哪裏比得了你們呀?整天灰頭燎耳的!忙得團團轉!”說著,拿手捋了捋飛頭。濃黑而梳理有致的長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他很有些不滿意自己這種形象,就微微皺了皺眉頭。
“調上來就好啦!弄個大局的一把手幹幹……”劉科長繼續著他的精神賄賂。
“嘿嘿,難啊!二十多個公社哩!”
“強中自有強中手嘛!”
一句話,正敲到林政韜心鼓上。他今天就是專程來拜望老縣長任平的。從老領導的口風裏,他聽到了希望。雖說女兒沒有配合,龍玖望的路子走不通,但一個副縣長,連常委都不是,人事權並不在他手裏。龍晉生仍和女兒粘糊著,不管成與不成,龍玖望總不至於從中作梗。老縣長答應為他去找一趟縣委程書記,並關照他再去拜訪一下陳副書記,估計事情就有了七八成。告辭了出來,老縣長又拍著他肩膀說了一句,有福之人別著忙啊!這一拍,就拍得林政韜有些飄飄然起來,仿佛已經瞧見那覬覦已久的交椅在向他招手了。他本想彎到蟠龍潭去過把垂釣癮,又想現在還不到穩坐釣魚台的時候,又急著把這消息告訴姐夫,再和他分析分析,謀劃謀劃,看什麼時候再去拜訪一趟陳副書記。吃罷飯,就和小王急匆匆往回趕。適才,看到柳震瑤焦急地站在站牌下,忽然想著做點善事。這時,又想到回去還有任務,就又有點後悔剛才不該多攤。
柳震瑤腦子裏搜尋著合適的話題。她和老劉不同,用不著奉承林政韜。但話還是要說的。這一趟出差,她從劉科長身上委實學到了一些交際應酬方麵的知識。這會兒,就想派派用場,自然就有了話題。她說:“林叔,家燕今年結婚嗎?”
“結婚?”林政韜一愣,“不,她正準備考播音員哩!”林政韜意識到這又是一個不宜暢談的題目,就反問道,“小瑤,怎麼,你不考嗎?”
說著,林政韜拿著折扇,輕鬆地扇起來。
柳震瑤歉然地一笑:“俺可不行。這幾年,哪摸過書本呀!”
劉科長插話道:“震瑤是我們廠的台柱子呢!馬上要提科長啦!”又轉向林政韜,“當然,考上播音員更是鵬程萬裏呀!”劉科長的話一箭雙雕,滴水不漏。說罷,嘿嘿嘿笑起來。
柳震瑤真佩服老劉的能耐,她也想象他那樣,可做不到。那實在不是一日之功。仍由著性子說:“劉科長你盡胡說。那史菲菲早就憋著勁接替牛科長哩!還能輪到我!咱在上邊又沒人兒?”
“沒人?那得看工作!看能力!”劉科長說。
“對!提拔幹部主要還是要看實績的!”林政韜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地正色道。
柳震瑤張了張嘴,剛要說話,又瞥見司機露出了那種笑容,就緘了口。
林政韜覺察出了小王的情感變化,心中不悅起來,扭臉看著窗外,也不再說什麼了。
車到服裝廠門口,劉科長要下車。柳震瑤正躊躕著,林政韜道,我還要去政府辦點事。柳震瑤忙接口說,你快忙去吧!我的車子在廠裏呢!說著,就和劉科長往下搬提包。一邊說,林叔,抽空兒讓家燕找我玩兒!
林政韜答應著,告訴小王開車。
車一開動,林政韜的臉色就陰沉下來了。
小王的神情馬上繃緊起來:“這是怎麼了呢?”心裏不由一陣一陣發毛。
柳震瑤騎上自行車走出廠門的時候,天氣悶熱到了極點。鉛灰色的疙瘩雲蠕動著往一塊聚集。樹上不知名的鳥兒撲楞著翅膀朝遠處飛去。起風了。街旁的垂楊柳搖晃著細長的枝條。就有不知哪兒兜起來的黃沙往臉上摔。
“不好!要下雨了!”柳震瑤咕噥了一句。想要返回廠裏,又想娘肯定急得不得了,已經整整七天了嗬!於是,貓下腰去,拚命蹬車。
剛進梁家鎮,天空滾過一陣悶雷,緊接著,銅錢般的雨點子就稀稀落落地打了下來。街上的行人亂紛紛地奔突著鑽進臨街的門樓。柳震瑤正猶豫著要不要避一避,就聽又一個巨雷在半空中炸響,那雨就如同瓢潑了一般,嘩一下子,兜頭澆了下來。她趕緊跳下車去,噌噌噌猛奔幾步,鑽進一家門樓,停下車子一打量,才知是獅子樓。
獅子樓門洞裏擺了一張小飯桌。桌上攤著調色盒、鉛筆、毛筆、橡皮等一大堆繪畫工具,靠牆邊支著一個畫板,一個十分靈秀的細高挑姑娘正往畫板上畫著什麼。聽到聲響,放下畫筆,扭回頭來,雙手往後捋了一把齊耳短發,露出一張白皙的圓臉。
“家飛!”柳震瑤叫道,一邊支上車梯。
“震瑤姐?”林家飛連忙站起來,去盆架上拿過一條毛巾,遞給她。“快擦擦!你這是到哪去了呀?”
柳震瑤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把毛巾往盆架上一扔,嗤,扯開帆布大提包,從裏麵拿出幾袋水果糖、鬆籽、蜜餞、葡萄幹,塞給林家飛:“給,這裏麵有巧克力的。在北京買的,可好吃呢!”說著,還要往外拾掇。
林家飛忙道:“震瑤姐,我有這一袋就行了。你快放回去吧!”說著,按住了柳震瑤的手,將幾袋食品塞回了提包。
柳震瑤坐在林家飛遞過來的小凳上,捋了捋額頭上垂下來的頭發,說:“剛剛出差回來……”
“出差?去哪兒?”林家飛的眸子發亮了。
“北京、天津、哈爾濱……”
“哈!震瑤姐你可真棒啊!故宮去了沒有?還有天壇、北海、頤和園,那香山的紅葉紅了嗎……哎呀呀,震瑤姐,你這工作可真讓人羨慕死了!下回出差帶我去玩兒好嗎?”林家飛說著,跳著腳兒。
柳震瑤道:“你不是正準備著考大學嗎?哪有那閑工夫?”
“那是明年的事兒!再說我考學也是考美術係,正需要出外走走。嘖嘖,太棒了!周老師說搞美術就得遊遍祖國的名山大川。下次一定帶上我……”
“周老師?”
林家飛往凳上坐下來:“周劍章呀!不在你們廠嗎?”
“噢,劍章呀!”柳震瑤點點頭,“剛才,我碰上你爸了。”
“我爸?”
“我就是搭你爸的車回來的!”
“對啦!我爸去找任縣長啦!”
“找任縣長……?”
“嗨,我爸這個人啊……”林家飛長長的睫毛一撲閃,“那,他怎麼沒有帶你回來呢?”
“他到政府還有事兒……”
兩個姑娘聊著天,不知不覺間,暴風雨已經過去了。清新的空氣沁入心脾,十分的令人愜意。
兩人走了出來,洗滌過的天空一片瓦藍。林家飛往西一望:“彩虹!哎呀,彩虹出來了!震瑤姐,你看,快看呐!”
柳震瑤也看到了那道彩虹。在大街的西邊,橫架藍天,氣勢十分壯美。天空仍然飄零著雨絲。柳震瑤沒有林家飛那樣對於彩虹的興致,就借機告辭。
柳震瑤回到家中。葡萄架往下滴著水珠,瓦口裏稀稀拉拉排泄著屋頂積水,院兒裏有兩行深深的淩亂無章的腳印。她支上車子,掂下提包,走進堂屋。
柳母側著身子躺在涼席上。一看地上兩隻泥鞋,柳震瑤就知道剛才肯定是娘又去端那雞食盆子。她皺了下眉頭,將提包撂到炕上,拿出那些食品。叫著:“娘。”
柳母往裏挪了挪,沒答腔。
柳震瑤又小心地叫了一聲:“娘。”
柳母胸腔裏喘著粗氣,沒答話。
柳震瑤又道:“娘,我回來了?”
“你不回來更好!”柳母扭回身來吼了一句。
“娘,看你說的,我哪能不回來呢?我不回來誰伺候您老人家呀?”柳震瑤說著,把一包葡萄幹放到娘麵前,“你看,我總惦著您呢不是?你嚐嚐……”
柳母抬起胳膊一掄,嘩,將葡萄幹掄得遍炕都是。她猛地坐了起來,用食指戳著閨女的眉心,惡狠狠地道:“你行啊行啊!小瑤,你是誠心要氣死我呀你!”
柳震瑤陪著笑容:“娘,我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廠裏的事也不能耽誤不是?”
“廠裏?你去聽聽!廠裏的人們都說你個啥?”
“怎麼啦?你去廠裏啦?”
柳母想起那天的情形,逝去的往事又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湧了上來。她呼天搶地地拍著大腿:“天呀!這都是我造的孽呀!我欠下的債,幹嘛要我閨女還呀?老天爺,我嘛時候才能贖清我的罪孽呀!”柳母說著說著,不由淚如雨下。
柳震瑤聽不懂母親的“囈語”,也無法解勸。可是,廠裏有人說閑話,母親是怎麼知道的?莫非……“娘,你去廠裏啦?”
柳母抹了一把鼻涕:“你逼著我去我能不去?我一個活蹦亂跳的大閨女被他們不知鼓搗到哪裏去了,我能不去找找?你說,你說,我該不該去?你個沒梯子上天的死妮子呀!”
柳震瑤開始冷靜下來:“你該去。是我不該瞞著您。以後,我保證不再這樣做。可是,娘,你得告訴我,是誰嚼舌頭來著?他們怎麼說?這事咱得弄清楚!”
“怎麼說?還能有好聽的!”
“好聽難聽,你說說?”
“說你,陪那當官的,一男一女……”
“怎麼了?”
“誰知道你怎麼了!”
柳震瑤噌地站了起來:“這是誰說的?”
“誰說的你能怎麼著人家?”
“我找他去!”
“你找誰去呀?這種事還不是越描越黑?從今往後,不經我批準,看你敢邁出這個大門!”
“那,你快告訴我嘛!”
柳母的火氣發泄得小多了。她說:“咱甭管人家誰說的,還是先管好自個兒吧!從今往後,我不準你進那個廠門!”
“怎麼?”柳震瑤愣在地下。
“你給我把差事辭嘍,回家!”
“回家幹什麼?”
“種地!找婆家,嫁人……”
“那廠裏……”
“離了你地球還不轉啦?那周劍章來過好幾趟啦……”
“周劍章?他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