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後，一次同學集會，她刻意坐在我的身邊，我卻硬是沒有認出她來。我端詳著她，用力回憶從前的她的模樣，無論如何都對不上號。麵前的她，富態福相，哪裏還有當年俏麗的小姑娘的影子？
她舉起左手讓我看。我看著那隻胖嘟嘟的手，羊脂玉手鐲都快要長進肉裏去了，我說：“真有點羊脂的韻味。”
啪，她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說道：
你什麼意思！記得嘛，你砍破我的手？我沒有告老師，我壓根兒就沒想告老師。記得嘛，我常常偷著看小說，那是愛情小說，禁書，裏麵恰好有一個女孩被男生傷了手臂，留下傷疤，使她再也不能穿短袖衫。那個男生常來看她。女生傷早好了，卻不承認……後來，男生娶了女生，男生發脾氣的時候，女生就會指出胳膊，男生一見那條傷疤，就立刻平靜下來，乖乖就範，聽話。
本小姐學習不好，卻羨慕學習好的你，覺得能和班裏學習最好的男生同桌，真幸福。你在桌子上劃線，我覺得你真可愛，像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兒。你可以把整個桌子都占了，你學習好嘛，我沒有怨言，反正我也不喜歡學習。可惜，你呀就知道學習，而且總是嚴格地堅守不超過那條線。我就故意把手越過線，我覺得好玩兒，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把手故意伸到那邊去。誰知道你居然真的給俺砍破了手，真夠狠心呀。可是我委屈地想，也好，我就賴著你，把傷疤留著，準備讓你負責，永遠負責。
你學習越來越好，我學習越來越差，那塊傷疤更不爭氣，一天天變小，眼瞅著藏了起來，藏進了皮膚裏麵去了，沒了。一點痕跡都沒有，一點證據都沒有了，那點可以賴著你一生一世的東西悄悄消失了。眼瞅著你去上大學了，一下子就從俺頭頂上越過，飛走了。我很傷心，真的，誰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傷心。也許，我們無緣，如果有緣，那塊傷疤就不會那麼輕易消失。早知道，它會消失，我一定會去告老師，讓老師狠狠地整你一頓，讓老師為我作證。應該讓你向我道歉，那樣你就可以和我說話了，至少也讓你記得我。我真傻，就像祥林嫂那樣傻。我最要好的女同學問我怎麼啦，我說沒什麼，用手捂著，堅決不讓她看。你呀，那時隻知道學習，一點情味都沒有，白和你同桌了，別說情書了，話都不和我說一句。把人家砍傷了，撲通一聲拱到桌子底下去了，還是我把你拖出來的。一開始，我以為你裝熊，後來見你小臉兒蒼白，渾身癱軟，你嚇傻了。我趕緊用手絹將傷口包裹起來，叫來同學把你抬到衛生室去。還好一頓心疼呢，奇怪吧，你砍破了我的手，我倒反過來心疼你，你還一點感覺都沒有。
她伸手又拍過來，我及時地躲開了。她繼續嘮叨著：
最值得後悔的是，那條帶血的手絹至今保存著，不知道這次回來能看到你，該捎來讓你看看。不過像你這樣的隻知道學習的，智商高，情商低，看了也白看，不會有感覺的。
我一直以為她隻是一個愛吃零嘴的女生，哪裏會想到她如此的細膩，有如此記憶力，難道這就是情之所至？傷痕，居然值得懷念，值得向往。男生女生，還有什麼不值得懷念，不值得向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