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我聽到了聲音,是麥稈爆裂的聲音,是腳踩暴麥稈骨節的聲音。我順聲看過去,是一雙女孩子的赤腳,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芳的一雙白皙的赤腳。藍色褲子挽到小腿肚子上,黃色上衣,仿軍裝的,手裏提一把鐮刀。是她,芳,她來幹嗎?她是來幫我的吧?是的,她蹲了下來,和我肩並肩。我的心“蹭”就跳到嗓子眼了,血壓迅速升高——激動啊,救星啊。如果是現在,我想我會擁她而泣。但當時我隻是手足無措,更加不會割了。我聞到一股來自她身上的汗香,是女孩子特有的香,我感到更熱了,是沒法忍受的那種熱。我趕緊拚命地拉動鐮刀。
一開始,她隻替我割了一行小麥,然後是兩行,三行,一直割了四行,隻給我留下了兩行,她還是將我遠遠拋在後麵。小麥在她的手裏排著隊倒下,她露出的胳膊已經曬黑,間或從挽起的衣袖間露出白皙的肌膚,閃爍著亮光,汗水將她的衣服濕透,衣服的顏色變深了,那雙赤腳掌交替直立著,蹦緊腳弓的小腳板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巧妙地躲避著麥茬。芳沒有回頭,一直割到地頭,她站起身,用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雙手掐腰,真是威風凜凜。見我還沒有到地頭,就又蹲下來幫我割那兩行麥子,一直到和我會合。我低著頭,不好意思看她,隻看見她的鐮刀,一下、一下,飛快地割了過來。此時,我發現她割麥子很巧妙,用鐮刀鉤過一片麥子,左手反腕抓住麥子,把麥子推得前傾,“唰”,鐮刀一閃,麥子順勢鋪地,倒下了,迅速、快捷。而我的動作隻有一個字,笨。最後,她說了兩個字:“閃開。”我歪著身子,閃到一邊。她彎腰探身,放慢了速度,用鐮刀勾住麥子,輕飄飄地一鉤鐮刀,“唰”,一行麥子到底,“唰”,最後的麥子應聲倒地。
她看了我一眼,我沒敢看她。我終於“完成”了任務,好不容易直起腰來。我心中很激動,很感激,卻什麼也沒有說。那時不流行“謝謝”,可是“謝謝”二字就能表達我的心情嗎?有多少話該說啊,翻江倒海,什麼也說不出。
我瞥見她的表情很平靜,沒有笑,頭發被汗水沾在了臉上,有點亂,但很美。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到她的麵龐,卻沒敢注視她,匆匆一瞥,瞬間我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幸福。芳,像姐姐,是姐姐。她比我大兩三歲,青春美麗的少女,刺激了我的感官,撥動了少男幸福的心弦。但我當時隻想到了一個美麗的姐姐幫助了我,我好幸福。其他的就很遲鈍,情商忒低。
芳是騎自行車到農場來的,她要載我回學校,並且特意告訴我,她是看著同學們都走很遠了,才又返回來幫我的。就是說沒有人會看見我被她載著。她真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哪裏敢坐她的車子呢。
我為了堅決拒絕她,離開了道路,走進了莊稼地。她站在路上,推著自行車,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盯著我,但我當時並不明白那是一種怎麼樣的眼光。
我埋頭在地裏走著,離她越來越遠。她騙上自行車,走遠了。
我立刻抄近路往學校跑去。我提著一把鐮刀,拚命地跑,拚命地跑,我要趕在她到達學校之前到校。
我成功了。當她走進教室時,我已經坐在座位上看書了。我用眼的餘光看見她,她看見我坐在座位上時,她愣了一下。
事後男同學沒有人糗我,好僥幸沒人知道芳幫助我割小麥的事。
如果是現在,我會騎車載她的,沿著鄉間林蔭小路,顛顛簸簸,搖搖晃晃,讓她無法坐穩,不知道她會怎麼做。那個曾經的好時光,也不能說被我愚鈍地浪費掉了,留在記憶裏的青蔥回憶,更是無限純粹的美好!
後來勞動少了,學習多了。學習是我的強項,我由怕勞動而丟失的自信,在學習中慢慢找了回來,當上了最受老師重視的學習委員。芳還是勞動委員,勞動少了,推車運送肥料、割小麥等,這樣的重活再也沒有幹過。
她為什麼對我那麼好?我覺得也未必是為了什麼。當然,我也從來沒有自作多情地以為她對我有什麼所圖。我想過報答她,可是一直沒有找到報答的機會。甚至從割完小麥之後,我們都沒有說過什麼話,就畢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