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走遠,田老師飛起腳尖踢了塊土塊為牛販送行。他點燃一支黃鶴樓牌香煙,盯著煙頭的朗朗火花,想哪裏才是黃牯安全的避風港呢?他煙癮越來越大,白天黑夜地想,想痛了腦殼。

一場白霜打下來,冬至就到了。冬至這天是黃牯的兩歲生日,田老師清清楚楚地記得,猶如他記得兩個女兒的生日。他在床上還沒睜開眼就給老伴提了醒:哎,今天咱們的小黃牯滿兩歲。

兩歲的黃牯不同於一歲的小黃牯,它長大了,懂事了。它開始了第一次助人為樂。早飯後,田老師牽它出去放。田老師將牛繩挽起來掛在牛的小尖角上,叫牛就在這一田埂邊啃青草,他在前麵的樹林裏去找青紅色的高茅草,它最愛吃的這種絲茅草,草葉軟軟的,甜甜的,草莖紅紅的略硬卻有嚼頭,吃了長力氣,還經餓。

黃牯自己跑到了四方形的幹板田去,不走。稻穀收割後半截穀樁參差不齊地布滿一田,個別樁頂上長著稀疏的綠秧。一頭白發像亂雞窩的樟叔在挖田,身後已挖出桌子大的一塊鮮泥塊。他曾經在撿房梁上的瓦時不小心摔下地,撿回一條命卻斷了三根腰椎骨,所以不能幹太重的活。他認得這是田老師家的牛,田老師出門一般都和牛在一起。轉頭去看沒有看到田老師。樟叔便把手放在嘴邊做喇叭喊:

田老師——黃牯在這裏哩!

田老師從樹林裏出來,來到田邊,黃牯看看田老師,又看看樟叔,跺著蹄子。樟叔說:我家要是有你家這麼一條牛該有多好,省得我起早摸黑一鋤一鋤地挖,不知要挖幾天才挖得完,想種點油菜怕趕不上季節了。包產責任製那些年還有牛,幾家合養,互相扯著用還能種完地,越到後來年輕人都跑出去打工了,剩下莫得力氣的老人守屋,田地沒人種了,牛也沒人管,老的老,死的死,賣的賣,殺的殺,難得見到牛了。他還怨兒子學的木匠手藝已經莫得用了,農村做農具的人沒有了,打家具的人也少,結婚的年輕人也時興到鎮上或縣城去買家具。兒子不願好好在家學種地,哪裏趕集往哪裏跑,做點小生意,有時八天十天不見人回家,二十八了還沒說上媳婦,要娶個媳婦回家拴住兒子的心才好。

樟叔走上田埂,從田埂的鴨嘴壺裏倒出一碗黃泥色旋轉著細葉末的茶水端給田老師喝。

田老師拍拍手,接過茶碗。你看牛自己找到田裏來要給你幫忙嘛。

牛蹦蹦跳跳地,抬起頭哞——聲高揚,像是支持主人的意見。

田老師要回家去取耕田的犁鏵,樟叔按住田老師的手要田老師歇會兒,他去田老師家取。一會兒樟叔就扛了小枷檔小犁鏵來到黃牯麵前,黃牯認得自己的那一套工具,像聽任大人給穿衣戴帽的孩子一樣站立不動,它頸上的枷檔主人用自己柔軟的舊秋衣捆綁過,不會勒脖子,拉力的小號鏵也是主人專程搭長途班車到縣農機公司去買回的,奔走起來感覺不到泥土的沉重。

牛被套上枷後,舔了舔田老師的手,田老師摸了摸牛的角,遞給樟叔一根綠葉飛動的枝條驅趕牛背牛蚊,幹板田裏就嘩嘩啦啦有了響動。初生牛犢渾身是勁,拉動犁鏵小跑步踩溝,樟叔脫了夾衣上陣,吆喝起牛來聲音好聽如唱歌。兩隻花鴨搖搖擺擺來了,麻雀也歡呼著,成群從樹叢中奔來尋找穀粒與食蟲,對一條蠕動的肥黃鱔卻無可奈何。

半天工夫,這個四方形的幹板田就被犁了出來,晾一晾打成細泥就容易了,過一兩天施肥播撒油菜種就算完成。牛站在田埂之上檢閱自己的傑作,兩眼清亮發光,高興地扭動屁股,尾巴在後麵悠悠地舞。

樟叔為感謝黃牯幫忙,送來了撐得實實的一大背簍嫩草,還特意買了一包紅金龍牌香煙塞進田老師的口袋以示感謝。田老師不收,樟叔按住口袋說是個心意,如果不收他會不好想,在外村有租牛幹農活的,按小時計算一小時要收十五元哩。田老師隻得收下,他還叮囑樟叔以後要用牛時喊一聲,鄉裏鄉親的別見外。

有人送來牛草,桂香是最高興的,不勞她滿山跑去割草了,她可以坐在家裏拆舊棉衣,把不穿了的舊棉衣拆成掌子縫好,重新洗漿過,太陽下曬幹裝包,準備帶到大連去當外孫的尿布。茉讓別弄這些,城市嬰兒不用掌子用尿不濕,桂香說天下哪有尿不濕的?過去的棉布就是好,幹幹淨淨的棉布掌子又透氣又柔軟又暖和,沒有比這更適合小毛毛用的了。

田老師嘴角浮現出沉穩的笑意,他端起槐樹篼剁草墩靠近老伴身旁來剁幹穀草,為黃牯備夜宵。

哎,我看黃牯與樟叔有緣分,它今天過生就找到樟叔田裏去犁田呢。

揮針走線的老伴頭也不抬咕嘟:我看黃牯跟你緣分才深呢,不能把牛帶走,你吃不香睡不著害心病。

哎,跟你說真的,要是把黃牯交給樟叔去養起來,你說可以啵?

你是為牛急糊塗了還是腦子燒壞了線?先不論樟叔買不買得起牛,我看牛去他家就是肉鍋裏往粥鍋裏跳。他三天兩頭病,一病睡幾天自己飯都吃不到口,還能管牛吃喝拉撒麼?

兩句強有勁的話敲進田老師的耳朵就讓他徹底泄了氣,伸出巴掌拍打自己的腦殼,罵自己笨,思維居然趕不上一個沒有文化的女人。

冬天白天短,農家吃飯晚,早飯和午飯一起吃。老伴把飯端上桌,田老師提著錫製酒壺正在給自己的小酒杯斟酒,大白狗一個跳欄的動作像箭一樣瀟灑地立定在了堂屋當中。

半天不見人影,你又跑哪裏去了哩?跟你說過好多遍了,別在外麵撿東西吃,聞著再香也不能碰,那是誘餌,你別貪就不怕。誘餌是危險物,挨不得的,首先要會保護自己,才能保護家,保護好了自己也就保護好了家。

什麼人影人影的,狗影。老伴在圍裙上擦擦濕手,坐在桌子一方。一坐下,就望見門外有人來了。

人未進屋,風風火火的聲音先到:桂香姐,你家裏有什麼事,看把我急得腿都跑軟了。白兒到家裏去叫我時我在坡裏割草,它就找到了坡地,扯著我的背簍繩要我走。我們回到家,它又扯住我的褲腳邊把我往外拉,我說你要是把我的新褲子咬破了,我就要我姐賠,你就要挨罵的,它才放口改為扯我的鞋。鬆牽牛在給別人家做活,我又趕去給他說一聲,說完我就跟著白兒來了。

桂香見妹妹蓮香來了,喜滋滋地重進灶房,再加一個菜。

辛苦了,喝一杯壓壓驚。田老師又從桌下抽屜裏取出個小酒杯,吹了吹,倒滿酒,放在蓮香麵前。

鬆挺忙的吧?又去給別人家做活了?

哪有不忙的,忙得背著腳跑,恨不能長對翅膀飛哩。春天播種到插秧,忙,秋來收割帶耕耘,忙,冬天還有一輪油菜小麥要種植。不少在外打工的人又回來了,國家有政策不上交公糧,還有補貼,真是從來沒聽說過的事哩,務農有搞頭啦,田地莊稼要重新經營管理起來。遠遠近近要租牛的人排著隊等候,昨晚計算還有八人排在後麵的。人家三兩句求情的話就把他個軟耳朵哄塌了,幹勁大哩。他要去就去,我也不阻擋,反正一天可以落個幾十塊現錢嘛,也像是個手藝活,是不是?我隻規定不準讓牛太累了,一天四餐草要好,上午要歇一腳,至少十五分鍾,午飯後也要歇一腳,換口氣嘛。盡量趕在天黑前收工,早休息,不能做得太苦。

聽著聽著,田老師聽出了名堂。牛累得過來嗎?再加一頭牛呀。

哪裏去找?現在的牛既少又貴,買不起。去年打院牆還欠人家一千八百塊哩,本來打個一米五高就夠了,為安全起見,硬是打了兩米,多花了石頭水泥錢。我跟鬆說過,要是有本錢也搞個租牛公司肯定在農村受歡迎,肯定賺錢。你想牛生活不高,就吃把草,土地上長的是草,今天割了,明天又長起來,漫山遍野的草料又不花一分錢。

桂香抿著嘴笑,她也聽出了田老師在套妹妹的話,但家中大事是田老師做主,她不便開腔,隻有當麵問到她的意見了,她才能說自己肚裏的話。

你家牛的女兒長大了,可以替它娘出把力了。你把它帶回去,母女倆也好在一起。一條牛是放養,多一條也是放養。

真的嗎?哥。這可是你說的,別反悔。喝酒為定。我現在拿不出那麼多錢來,依照行市估個價,記在賬上,別加利息就是。等我家把打院牆的賬還清,再湊起來還牛錢。

小牯牛送你家寄養,不提賣不賣錢不錢的話。我隻是想給牛找個有安全保障的家。等出發的日子一定,我就把黃牯送到你家來。把牛送走,我和你姐收拾包袱就去大連。

你們要去看莉啦,該去,該去,難得女兒一片孝心。莉鯉魚跳龍門,一跳就跳進了大城市,是山裏飛出的金鳳凰哩。這伢打小我就看出不是個一般的人,果然有出息。她好喜歡讀書,小時候放寒假到我家去玩,到處找書看,一天便把我伢的寒假作業本做得一題不剩。你們今年去大連看海,明年說不定就出國去看意大利哩。誰家養出這麼能幹的女兒不夢中笑醒才怪。

我們中國就好,我槐樹鎮就好,他意大利就是來八台大轎抬我去做客我也不去的,又不是我的家。

蓮香,你給鬆打個電話商量一下,把牛寄養到你家,看他同意不?桂香喜悅地望著自己裏裏外外一把手的妹妹,插嘴道。

我家大事我做主,我同意了就算數,他聽我的。就像桂香姐聽哥的,絕對服從。嗨,每家都有個當家的,又各有分工不同。鬆是個實在人,實在得沒主心骨,拿不起大事,隻會像牛一樣默不作聲地苦做。不然我才不想當家哩,大小事都要操心,操心容易老呀。我回家就作安排把小黃牯的圈整好,你們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實在人有什麼不好?好嘛,就是太少了啊。個個都投機取巧偷工減料的話,人哄地皮,地可要哄肚皮的。人是鐵飯是鋼,一餐不吃餓得慌,很淺顯的道理,假不過去。田老師兩杯酒入喉,又要進入他引經據典的演講了。

蓮香迅速吃了飯就要回去,家裏還有一大堆活等著她及時處理,哪有閑工夫聽酒話。

呃,不曉得意大利那邊有沒有大米吃,莉不愛吃麵粉的,也不曉得那個意大利冷不冷,莉打小怕冷的……桂香望著遠處擔心地自言自語。

冬至後的一個趕集日,田老師扛著扁擔去集市買幹紅苕藤,幹穀草有些老,黃牯更喜歡吃苕藤。在熙熙攘攘的集市走來走去,被熱情的笑臉招呼著也與親切的人們招呼著,田老師有些興奮有些沉醉。街角一排竹床支起的地攤前,他的雙手被一雙年輕有力的手握住了,年輕人喊他老師,紅撲撲的臉笑盈盈地對著他,待年輕人報出自己的名字,他才認清是他曾經的學生小樟——樟叔的兒子。小樟麵前地攤上是些五顏六色的塑料花、年畫中堂、大臉歌星影星劇照。同小樟一起看攤的還有一個頂著一頭波紋麵頭發的姑娘,說的不是本地話,小樟介紹是他的未婚妻。

小樟告訴老師近幾年跑生意有了小積蓄,已在縣城買套小房,那房子明年五月就可以拿鑰匙,有了房子明年國慶就結婚,結婚後把父親接走,父親身體不好,進縣城就醫拿藥方便。田老師春風滿麵,在竹床上彎腰挑選了兩張門神年畫。田老師把錢遞給姑娘,姑娘柔聲細氣,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田老師,您是天地君親師中的師,怎能收您的錢呢?畫送您了,還需要什麼您盡管挑。

蓮香也在趕集,她見到田老師就喊:哥,郵政代辦所的小黑板上有你的名字,快去領彙款。她還問:哥,你和姐哪天去大連?小牛的圈鬆已清理好了,跟大牛在一起,小牛隨時都可以送來。

兩千元彙款是莉寄來的,作爸媽去大連的路費。坐火車難得轉車,讓爸媽坐飛機從省會機場直飛大連,他和米希尼開車到機場接機。

這個莉,路費我還出得起!田老師一回家就拿臉色給桂香看。

呃——多少父母想都想不到,你還死要麵子活要臉。生女不比兒子差,女兒貼心,處處為娘家打算,你就蒙著鼻子笑吧。錢既然寄來了就收到留著,等外孫出世,再添幾個給外孫包個大紅包,當著女婿的麵遞給莉,不還是還回去了?桂香鼓足勇氣數落了一頓田老師。

田老師瞪大兩眼驚喜地望著桂香,一起過了幾十年怎麼就沒有發現她對人情世故這般通透呢?很想找兩個句子表揚表揚她,又怕她翹尾巴,留著以後再誇獎吧。於是順著老伴的思路轉彎:我是想莉寄路費前應該打個電話跟我商量一下,花錢不能大手大腳眼睛都不眨,雖說收入不算低,但大城市生活哪一樣不靠錢去打發,生伢要花錢,以後養伢更是要錢,一個錢不留存萬一要用錢到哪去抱佛腳?我說的不錯吧?

路費都收到了,啟程的日期該定了。田老師想農曆大年肯定是在大連過了,那麼元旦是陽曆年,也是一個年,這個年要在自己家裏過。過了陽曆年就去大連。不坐飛機坐火車,聽坐過飛機的人說飛機起飛和落地時會頭暈心發慌,還不如坐火車平平穩穩。火車慢點就慢點,邊走邊看看田野河山城市高樓,多長見識。飛那麼快幹嘛?路過了哪些地兒都搞不清。日子不是趕出來的,留著一天天慢慢地過才叫過程,過程才有意思。日子一定,雲端掛著的心落地,頓然輕鬆,輕鬆之際,突然發覺離元旦也就幾天工夫了,時間怎麼這般快就到了麵前。

北方的寒流給槐樹鎮帶來了一場小雪,雪絨花掛在槐樹身上,月下嫵媚之至,天亮時雪便隱不見了。元旦說到就到。田老師依然早早起來,先去牛圈裏看牛,牛欄前的絲茅草已剩下綠色的草屑,桶裏的苕藤截還有不少。黃牯看見主人來了立即從厚厚的稻草墊上站起身,用舌頭輕輕舔著主人的手背。對麵狗窩裏不見白兒,櫟樹篼上的棉絮還有著溫乎乎的熱。田老師拿一柄高粱秸綁成的刷子梳著牛背上的毛,就像又一次站在了講台上:夥計,今天我們家過年,白兒肯定是清早去接茉一家了,吃了團圓飯,就送你回娘家,明天我就和老伴鎖門去大連了。你在娘身邊有個伴,不會孤獨。這家親戚我也放心。我走時把家門的鑰匙交給茉,可以隔三差五抽空來望一眼,莊稼地、菜地裏的收成讓她家去收,收完讓土地也歇一季,長草就長草,喂蛇就喂蛇,土地年複年季接季地奉獻也累了。你說人勞苦一生都盼望出去歇歇散散心,土地也該喘口氣吧。櫃子裏還有米讓茉背回去,當作給狗的預備糧,茉回家讓狗跟著去,或者自己去,隨白兒自便,白兒聽得懂話。

哞——黃牯抬起頭發出高昂的回應。

桂香已經起來煮年飯了,樹枝燃燒的柴香與糯米飯的飯香鼎鍋裏燉肉的肉香在瓦屋裏裏外外飄散。桂香端出一缽熱氣升騰的米湯站在門邊,田老師神情嚴肅,站在高板凳上手拿一支大毛筆在米湯盆裏蘸了蘸,往門的上方細細塗抹,接著將兩幅彤紅的門神畫端端正正貼在大門上,然後伸出手掌輕輕撫平整。

新年的第一縷陽光穿透薄霧,亮鋥鋥地打在新貼門神的身上,那兩張門神更加鮮亮起來。

(選自《問鼎》2010年上半年刊)

責任編輯 呂誌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