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呀!去唄。我妹命好苦,真是可憐,跑那麼遠的城市打工,又嫁給一個外國人,她都三十歲了也該生伢了,大城市的伢是活寶,要一班人圍著寵著。那個米稀尼的家又遠在意大利,缺少幫手,父母不幫哪個幫?

可憐那是她自找的,中國的好小夥子比田裏芝麻還多難道就沒有一個看得入眼的,非要去找個什麼稀泥巴,意大利在哪個方向我都不清楚哩。我堅決不同意,要不是天遠地遠我逮不住莉伢的影,非要打斷她的腿。

茉在心底輕笑了一聲,爸嘴硬的脾氣一輩子也改不了,天遙地遠的你打得到嗎?她手指著牆壁上的火紅年曆,讓父親明白現今是什麼年代。父親無力再說打誰的腿的話。

你不是總念著電視裏播的這地方好那地方好嗎?不是總羨慕這家孩子那家孩子打工出息了邀請父母去旅遊風光嗎?嘿,趁還才六十多不算老,有勁跑得動。莉叫你們去你就趕快答應著,你們不親自去大連看看,怎麼知道莉到底過得好不好呢?去了就知道了。要是那個米稀尼待莉好則罷,萬一不好的話我們槐樹鎮拉一車人去把他攆出中國。我是家裏有要吃飯的要上學的事,不然也想去看看世界見見廣哩,長這麼大,我隻在電視裏見到火車開,隻聽見飛機在天上飛,還沒一回踏過火車飛機的腳跡。

還沒有說不去的話,我考慮的是家裏的黃牯,黃牯不好辦啊。田老師把茶杯往桌上一擱,使勁捋了把頭發,手指縫裏夾下了兩根短發,一端顯灰黑一端泛銀白。

什麼不好辦,簡單得很,牽到牛市上去賣了唄。

賣?你嘴巴像抹了油說得輕巧!父親像觸電似的突地站起身急躁地反駁女兒。我那小黃牯牛才兩歲多,剛學會犁地耙田,可以成為強勞動力的。要是被黑良心的人買去殺肉剝皮呢?我每月有工資,又不缺錢用,給我再多的錢我也舍不得把牛賣了。它雖然是頭畜牲,可它通人性,跟我的學生一樣聰明。

茉不與父親爭執,拿起竹針繼續織線衣。她搖搖頭,哪想到牛也走背時運了啊,土地少了,平原地帶農業機械化了,牛生存範圍小得隻剩下偏僻的山區了。童年時見到的每家一頭牛,月月牽到隊部去評比的熱鬧景象是一去不複返了,那真是牛的幸福時代。我們家總是我牽牛去,娘讓我把牛喂飽,還用梳子蘸水給牛把毛梳得順光,爸爸在學校教書是不知道的。

茉,我今天來你家就是想聽聽你有什麼兩全其美的好辦法,讓黃牯有一個良好的家,同時滿足你妹妹的心願,在落月的時候身邊有父母安慰照顧。

辦法可以慢慢想,反正你們不是急著明天走。莉說了是想讓你們盡量早點去,先領你們在大連附近一帶遊玩遊玩,然後再到醫院待產。你看,我成天要守著這個商店做個小本生意,也沒工夫去割草照料黃牯。白兒是可以到我家來吃住的,豬來窮,狗來富,我家都喜歡白兒,上周末又去學校接了亮伢放學回家的呢,白兒像是記得星期五這個日子的。

田老師一向的好睡眠被黃牯攪散了。夜裏時常爬起來幾遍去牛欄看牛,見牛安靜無聲,大白狗在樹篼窩裏,他又踮起腳尖不發出聲響地回屋躺下。朦朧中聽見遠處的雄雞叫頭遍了,心下規定自己快睡覺。一閉眼,看見了明晃晃的月亮,月光下,一群一群的牛從大山深處出來,坐在公路上乘涼,擋住他的去路,他折了一根細柔的荊條趕牛讓路,牛們顧自睡覺看也不看他,懶得挪屁股讓道。他聽見了公路上汽車開來的聲音,害怕汽車來了他們仍不走開,著急啊。一著急就急醒了,心口還在怦怦跳,好在是一場夢。

回憶著夢境,覺得夢中的山是熟悉的金牛山,金牛山上還有一家親戚的。田老師決定天一亮就去金牛山上老表家一趟。

老伴把田老師的膠鞋摜在地下:哪根神經被風吹動想起走親戚了?半天裏掉個冷丸子。一雙肩膀抬張嘴好意思去嗎?

田老師趁在夾克衫內袋裏摸香煙的時候,摸到了一塊方形的硬紮物,心中有了數。嘴上順梯下樓:哎,那你說家裏有什麼東西送呢?

屋角地裏的紅蘿卜可以吃了,去扯幾個大的背去嘛。

算了,莊稼人誰稀罕白菜蘿卜。這遠的路,多難背,還不如路上買斤把糖拿得出手呢。

錢在你手上,你想買糖買肉哪一樣都是禮。幾年沒去了,不能十指掉掉的就跑去,讓人背後指脊梁骨罵你拿國家工資的教書先生小氣鬼。

金牛山離田家村二十裏路,已經通鄉村公路了,每周才有一趟班車進山,平常車的影子都很少。田老師走馬觀花,背著空空的草背簍,往金牛山上老表家去。老表是姑表兄,姓柳。他望著雲遮霧繞的金牛山輪廓,伸臂護胸深呼吸,空氣清洌,青草夾著花香,好聞極了。看見路邊很茂盛的草,他眨眨眼點點頭,去時不割,免得越背越沉,等回來時再收進背簍吧。他想起已經有快三年沒去過柳家了,他們也沒有下山來過,一回也沒在集市上碰見。三年前的中秋時節,柳家娶兒媳婦,他去做客。晚上沒事,他就在明亮如白晝的月光下沿著小路散步,一走就走了好幾裏路,走到了進山的公路上。一堆一堆的牛睡在路邊,空空的嘴裏咀嚼著牙齒。他還以為是夢幻,鼻子裏聞到的也是牛的氣息,定睛一看的確是牛,三五六頭聚一起,挨靠著,安靜地睡他們的覺。他用拍巴掌的聲音想喚醒他們,他們全然置之不理。他摘了根帶葉的荊條抽地麵發出響聲,隻有一頭小牛輕輕哞了一聲算是回應。金牛山,這是不是神牛現身啊。他想到這裏,後退三步,轉身原路返回。他回到柳家講起月色下的所見,柳輕飄飄回答:哪有神牛,也不是野牛,是我們山裏人家散放的牛,一年三季住在外麵。下雪時林子裏冷,他們就會各自回家進圈的,有的牛春上進山,年底回來還帶著兒女回來呢。要是把自己家的小牯牛也送到老表家去,跟老表家的牛一起散放在山裏,自由自在,那就給牛找到個理想的居所了。

柳在挑井水的路上見到田老師時,喜出望外,瞬間忘記了肩上的擔子,兩手一鬆,塑料水桶從扁擔兩頭滑下滾出一米多遠。

表嫂聽見田老師的聲音,從病床上爬起來,扶著牆到灶屋去燒茶。她病了兩年了,周身關節疼痛,風濕止痛膏用了一麻布袋,藥罐子都燒破幾個了還是個病樣,老表要服侍病妻,要經管田裏的莊稼地裏的菜,還喂了一個架子豬,哪裏也去不了。兒子兒媳結婚沒兩個月就到外麵打工去了,原先是廣東,後來聽說去了福建,從福建回來的人說他們到新疆去了,一直沒跟家裏聯係,一分錢沒有,一個信也沒有,搞不清楚他們到底在哪裏了。

田老師哦哦著,頭有些發蒙,搓著手,不知該說什麼好。

聽見了豬圈裏豬肚子餓了叫要吃,柳說你先坐著,我去把豬喂下就來。田老師沒有坐,跟在他後麵去看豬。

牛圈也空了,天已經冷了,牛在山裏野放沒回吧?

哪裏還有個牛!快莫提,提起來就慪氣。人走背時運,喝涼水也塞牙。原來公路沒修到山上來還好些,公路一修上來,盜賊就來了,一夥一夥的。他們偷牛,用迷魂藥把牛麻倒,再把牛裝上車就開跑。我家的牛也被那些狗日的偷去吃肉了,是在我家牛圈裏偷走的啊。第二天早上我發現牛不見了,就去找村長,村長跟我跑去找,找到路邊隻看到了一張血糊糊的牛皮,我當時就像沒長骨頭軟癱在地,還是村長找人把我抬回來,在床上睡了半個月才爬起來。要不是床上還有個病人少不得我,我都不想活了。那些害人的遭雷打的強盜!

真是沒想到,哪能想到哩。

記得你家有頭牛吧,你可要看緊,讓牛跟人在一起。一頭牛要值一兩千塊呢。你家大白狗還在的吧?有狗護家,強盜想打主意也要掂量掂量的。把狗也要教好,叫他別在外麵吃東西,也有給狗下藥的,外麵包著噴香的油飯,裏麵是劇毒三步倒,吃了走不到三步就要倒地而死。那些喪盡天良的餓癆鬼,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泥裏鑽的什麼也不放過。

嗯,嗯,田老師答應著,心如霜雪包裹中的小白菜傷透了。

在老表家吃了午飯,田老師就要下山回家。他從內袋裏掏出兩百元錢塞在柳手上,說人到老來就喜歡想些過去的事,想起你來就隨便來看看,看你瘦成竹竿樣,自己去買點營養品吃吧。柳捏住田老師的手硬是不收,我家窮,已經沒有親戚來走動了,你來了我就歡喜得要流淚,哪能接這麼大的錢呢。田老師說自己過些時候可能去大連小女家住些時,等以後回來一定再上山來。大城市是別人的大城市,莉家是女兒的家,他隻是過客,住長住短的問題,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會落葉歸根回故鄉的。

表嫂在床上喊,給莉帶點核桃去。老表得到及時提醒,搬起樓梯直上屋梁取下一個匾籮,將一籮幹核桃一個不剩用麻袋裝起,田老師說堅果是好東西,營養價值高,堅持倒出一些留給病中的表嫂補身體。柳拉住田老師的手把他送到村外大路口,反複說快去快回,今年你肯定是在莉家過年了,明年回來一定要來喲。

田老師背著核桃背著青草回到家時天已擦黑,大白狗早已在路口等他許久了,一見他從路上出現,喜滋滋的大白狗就歡快地搖著大尾巴迎了上去,把嘴裏的熾熱氣息吹到了田老師臉上。

老伴告訴有個姓董的今天來過兩遍電話,讓田老師一回來就給他回過去。

田老師把眉一皺,手一搖,那個絡緦胡董牛販不是個好東西,什麼生意不能做,去販牛殺牛,欠牛命,造孽。唯錢是圖的人一肚子臭水絕不會有什麼好主意,好比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幹脆不理他。

那個牛販在電話裏說什麼了嗎?田老師盯著老伴問。

他問黃牯是不是要賣?

你怎麼說的?你做不了主的事就莫多嘴,往我身上推都不會麼?等我回來問我嘛。

我說我不曉得,等當家的回來問當家的。

大白狗凶狠的聲音在屋角路邊爆咬。田老師丟了掃地的掃把就往門前望。

田老師,我是老董啊,快叫住你的狗,生毛的東西好嚇人,萬一把我咬了,打狂犬疫苗就要一千多塊,那你就虧大了。

老董為牛而來,他知道田老師家有一頭兩歲小黃牯,一身黃毛油光水滑,像綢緞一樣養眼,非常好看,身材也勻稱,骨架子特別標準。他看中的正是這身骨架,拿到黑市上去冒充虎骨可就大賺特賺了。兩歲小牛初長成,猶如還沒開花的骨朵,如還沒出嫁的處女,發育正好,再大就沒用了。他也知道田老師特喜歡這頭牛,不光帶這牛到處散心,還在愉快的玩樂中教會了牛犁地耙田,就像他當年教小學生一樣,至今學生們還在念著田老師會教書育人。鬆軟的紅苕地是黃牯的訓練場,田老師在後麵扶犁,老伴桂香在前麵牽繩,黃牯走中間,背上有根帶著綠葉的櫟樹枝條同尾巴一起為牛驅趕牛虻,長尾巴花喜鵲跟在小鐵犁翻過的土溝裏尋找蟲子,撿到一條就喳喳歡呼,牛似乎是在共同參與的遊戲中就學會了一項勞動本領。正是鑒於田老師對這牛太上心了,他一直沒有打定買這牛的主意,其實他最先看中的是這張牛皮。路過茉的商店買酒,問起田老師,他聽說了田老師老倆口可能去大連,笑容霎時就在心裏秋風翻卷落葉,發財的機會從天而降,牛繩似乎已牽在他手上了,牛骨牛皮變成一匝匝的紅花票子令他興奮得抓心撻肝了。

田老師,有戶人家看上了你家的小黃牛,托我來問一問,看你賣不賣,價錢出高點也無所謂。

那戶人家買牛去做什麼呢?

牛還能做什麼,不就是下田地做農活哩,田裏地裏水裏泥裏就是牛的崗位嘛,自古以來苦做的命,不然就不叫牛了。

在我眼裏人命是命,牛命也是命,狗命也是命。牛命是苦,為誰苦,為人啊。人自然就該對牛要好點,給他足夠的青草吃,給他幹爽的屋子住,他的苦才是值得的。跟牛相處久了,你會覺得牛是有靈性的哩,它的一對大眼睛像深井,幽幽的,別以為它不會說話就心裏不明白。

哈哈,田老師真會說話,想得真多。我跟牛打交道上十年了,還沒有你想得這麼深這麼廣。你就像我遇見的那個去殺雞的女人,提著一隻雞邊走邊說:雞啊雞啊你莫怪,你生來就是一碗菜。你也可以對牛說,牛啊牛啊你莫怪,你來到世界就是苦力幹活的命。

你這故事我也聽說過,我說個故事不知你聽說沒。有一個殺豬的屠戶,殺了一輩子的豬,人最後到頭時眼睛閉不了,可憐。後人拿了殺豬刀和盆在床前去祈禱神靈原諒,這才流著懺悔的淚斷了氣。欠命賬太多了,不得好死,死了還要下十八層地獄。

那肯定是先前吃了幹飯沒事幹的人瞎編亂造的故事,現在是用高科技,殺豬用電棍打,一兩分鍾搞定。見怪不怪。在大型養雞場,成批的雞也是這樣處理,從活雞進去到雞肉出來一支煙的工夫,丟進高壓鍋,再一支煙的工夫,就可以大飽口福了。牛肝你沒吃過吧?牛心你沒嚐過吧?牛尾湯你沒喝過吧?哪一樣都比什麼雞胗 子鴨掌子羊腰子還好吃,想起就讓人流口水哪。

田老師聽不進老董瞎嚼,隻在香煙飄繞中沉思,中國人太多了,哪裏人一多就不是好事,人的口是個無底洞,什麼都能吃,好多動物就難逃被吃掉的厄運了。牛原本是天上的神仙,一天,玉皇大帝派牛下來給人立規矩,說一日一吃飯三穿衣。老牛記性不好,給人傳成了三吃飯一穿衣。結果,玉皇大帝將老牛罰下凡間,說那你就下去養活吧。牛就開始履行耕田犁地養活人的苦差了,幾千年下來,到今天落得個還要被人吃的下場,真搞不清是牛的悲哀還是人的悲哀或者是玉皇大帝的錯了。

田老師,我是個生意人,做生意講究個抓機遇,機遇就是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你要快些想好,趁人願意出高價時賣出才賺得到錢。好幾個村子都約我去看牛估價呢。

田老師吐了口唾沫在地下,在心裏輕笑道:也配自稱生意人,充其量是個牛販子。他把手一揮提高嗓音:我家黃牯不打算賣,她還小,才剛剛學會勞動,以後長大了還要生兒育女。我不是莫得錢,退休工資夠老倆口用了,兩個女兒各人去成家立業,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嘛,我要錢做什麼哩,又不能帶棺材裏去買酒喝。

你不是要去看女兒麼?不會把牛也帶去吧。

如果真有像我家這樣善待牛的人要買,我也願意忍痛割愛,但我要去那戶人家實地考察考察,調研調研,采訪采訪,讓我放心地把牛交給他家,即使少點錢或者不要錢我不會計較。

那……好吧,等我聯係好了,就約你親自去那戶人家走走看看,要是周邊青草多,牛圈好,你就會看上的。

嗯,主要是看那戶人家會不會善待我的牛,心腸好不好。我閱人無數,一落眼就看得出是個善人還是惡人是個懶人還是勤快人。

喲,你給你女兒找婆家也沒聽說過有一條又一條的條件哩,對一個牲畜倒是比人還想得細致,我算服了你個老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