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離別

刊中刊

作者:彭時珍

牆壁上豎著的那個紅色電話機

唱起“好一朵茉莉花”的歌聲時,

田老師和他的老伴桂香正在堂屋的電燈泡下吃晚飯。

田老師把脖子半轉,

嘴順著一努,示意桂香去接。

桂香手中的筷子也沒來得及放就起身往電話處小跑。

牆壁上豎著的那個紅色電話機唱起“好一朵茉莉花”的歌聲時,田老師和他的老伴桂香正在堂屋的電燈泡下吃晚飯。田老師把脖子半轉,嘴順著一努,示意桂香去接。桂香手中的筷子也沒來得及放就起身往電話處小跑。

桌下大白狗速度更快,已箭步趕到還在唱歌的電話機下,抬頭望著那個神奇的物件發出輕輕的嗯嗯聲了。

田老師裝得漫不經心地吃飯,早停了咀嚼偏著兩隻耳朵在聽電話兩端說什麼了。電話是小女兒莉從大連打來的。幸好是老伴去接的電話,要是他聽到女兒的聲音還不知第一句話怎麼問呢。顯然他還在生著莉的氣,女兒一輩子的婚姻大事,在他看來太不慎重了。怎麼能不向父母商量不通知父母參加婚禮就自作主張把自己嫁了呢?自古抬頭嫁姑娘,低頭娶媳婦,自己作踐自己的姑娘終有一天打掉牙齒肚裏吞要哭莫得眼淚的。嫁人就尋個合心人嫁吧,莉偏偏嫁了個意大利人。意大利那麼遠,女婿不知根不知底靠得住嗎?中國,這麼大的一個中國,好小子多如牛毛優秀如春天的綠葉,就一個也相不中?過去鄉鄰們一提及莉,父親就一臉的驕傲光彩,神氣得像槐樹鎮的國王,腰杆挺得筆直,話語響亮得八丈外能聽見。現在見到就想彎路,怕人問起莉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哩。

呃——你來說!老伴對他喊。

說個什麼說!就說我看牛去了!

快點呀,遠電話要花莉伢好多錢哩。老伴一手緊握著話筒柄,一手舉著手中的筷子,那兩根竹筷如帶磁力的魔棒把他往電話處吸引。

小女兒清甜的喚爸爸聲讓田老師緊繃的臉很快就平和了,親切了,有笑容了。這個莉從小就嘴巴乖巧,最受父親的寵愛。當初莉一落地桂香見又是個女兒,歎了一口氣,失望得拍打自己的肚子。田老師在學校得知小女兒出生的消息時,拍著巴掌唱起了“好兩朵美麗的茉莉花,又香又白人人誇”旋律,他把一朵改成了兩朵。

慢慢地,田老師的晴臉又轉了陰,眉頭皺緊,嘟嘴搖頭,用膝蓋去趕仰頭打探消息的白狗了。

莉伢,其他都好說,就是黃牯怎麼辦?黃牯怎麼辦?田老師對著電話筒擲地有聲地說完這句,扣了電話,半晌回不過神來。

電話意思是莉過三個月就要生孩子了,她和丈夫商量就在中國大連生,他們請父母同去大連生活一段時間,幫助照看下孩子。

田老師拿眼睛瞪著老伴,你答應了?這麼大的事你個豬腦殼也不想想啊。

老伴一個字也懶得理他,她知道田老師就是這副性子,相幹不相幹的事都把她當出氣筒。她把已經涼了的菜碗端進灶房倒鍋裏添把火加熱,再端出來放在他麵前,便不管他,收拾起碗筷離開堂屋,大白狗搖著短尾巴跟在身後,主人吃了飯,給它開飯的時候到了。

田老師揣上香煙端了一張矮靠背椅摸黑來到牛屋,土磚牆的四壁貼滿了水牛黃牛奶牛的畫報,一些上等銅版紙質在暗夜裏發出微微的反光。小牯牛剛睡下,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豎直長耳朵,連忙雙腿起跪,站起來迎接主人。

別起來,別起來。田老師像個大領導對下屬那樣揮揮手。然後把小椅放在牛欄前,又去背簍裏抱了一捧下午備的青草給牛,拿手摸著牛溫暖柔軟的長臉嘮嘮叨叨。

田老師是槐樹鎮的退休小學教師,在山村裏教了四十多年書,先是民辦老師,快退休的前幾年才由民辦轉為公辦成為正式教師,在槐樹鎮人們眼中算是知書識禮德高望重的先生。六十歲眼睛發花不能批改作業了才辦理退休手續回家。他在每天的清早和傍晚都會牽著白肚皮母牛去山坡田埂河邊放,後來又有了一頭小黃牛跟在母牛身旁蹦蹦跳跳,小黃牛天真可愛,在山間路邊追蝴蝶聽鳥鳴,有時跑到水塘照鏡子,有時走進河裏看魚戲水模仿甩尾巴掃水解暑熱,隻要聽到母牛哞——一聲長喚,立即一陣蹄蹄嗒嗒跑回,貼著娘轉圈跳舞地表達歡欣。這小黃牛就是黃牯。

夥計,開先我接到小女兒的電話,讓我和老伴去大連住些時。我真的不想去呀,我們一走,你到哪裏去享福呢?又不能施魔法把你縮小裝進包裏坐火車去大連。就算你真的跟去了,大城市寸土寸金也沒你的屋住,沒你的田地耕種,動物園倒是有你的草吃,但人家不把你當大象老虎類稀有動物,不會收留飼養你。一句話,你的地盤不在城市,隻在農村,你的家就在這裏,你是我家的一員。

小牯牛兩隻長耳朵一動不動,專心地聽著主人說話。大眼睛在暗夜裏眨了眨,有水汪汪的濕潤湧向眼圈。主人對它太好,它一樣地不願與主人分離。

田老師感慨道:人啊,心裏是不能空空沒著落的。看著你,我就想起了我的學生們,一張張向日葵般的臉龐持續不斷地在眼前重現,一個個名字在腦海裏複出,這時我也變回了年輕,我站在山頂學校的槐樹下指揮著一班男孩女孩,他們在我的哨音下立正、稍息、向左轉、向右轉、齊步跑。六年跑遠一批,又來一批小的,把他們帶大又過了六年,他們又齊步跑了,接著又來一批小的,操場邊的一排小槐樹從手心的一棵小苗漸漸長高長綠開花,年年繁花芬芳校園,引來蜜蜂嗡嗡唱歌。槐樹見證了少年們的成長,他們畢業了,升入中心校就讀中學,像鳥兒拍著翅膀飛向藍天,我像拉磨的牛一樣在講台上轉圈,轉啊轉,旋轉一生,直到老來轉不動了。

小牯牛吸了吸鼻子,像是聞到了串串嘟嚕的槐花香,伸出溫情的舌頭舔著主人的手,把主人從絮絮的回憶中調轉回來。田老師搖搖牛正在凸起的角,會意一笑。

小夥計你不知道,我剛退休回家那大半年渾身像是長了毛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睡也不是,百無聊賴,日子昏沉沉,掉了魂似的。每個趕集的日子我就衝到街上的小館子裏去要一碟花生米喝兩盅酒,半醉半醒狀態挨到傍晚回家,有點像孔乙己老前輩吧,說孔乙己你也沒見過。我見過照片,好幾年前莉去江南實習到了鹹亨酒店,給門口的孔乙己拍了張像寄回來。那張塑像我給你娘看過。你可以去問她。對了,給你講講你娘的故事吧,一直就沒給你講過,怕你年齡小心裏脆弱經受不起,我看今晚有空可以講了。

倒轉回去四年的伏天,太陽就像捅破的馬蜂窩拿毒辣辣的光線追著人蜇。我戴頂草帽去取工資經過偏街的牛市,見到一群人圍在那裏,於是也攆進去看稀奇,沒時間觀念的人都愛湊熱鬧嘛。這一看不打緊,看得人心裏如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幾個五大三粗的人提了木棒正要對著白肚皮黃牛的頭顱夯,牛的四腳被不少粗的細的繩索扯住已被拉跪下了。為首的那個一臉絡腮胡子的牛販子我認識,姓董,董卓的董,牛販董平時我是上眼皮搭著下眼皮懶得多看他一眼啊。那天,我實在是心痛牛,忍不住幾步衝上去扯住他的胳膊:村裏不是缺人少牛的嗎?好好的一頭牛怎麼就要挨宰呢?牛命也是一條活生生的命啊,有血有肉有骨頭的啊。他說:田老師你來趕集呀?你別在這兒看,看了晚上睡不著覺的。牛嘛,殺了賣肉,賺錢些。我看見這頭跪著的花肚皮母牛渾身打哆嗦,尾巴後麵濕了一大片屁股處糞便也嚇出來了。關鍵是那雙盯著我的大眼睛在流淚,豌豆大的晶亮淚珠直掉,釅乎乎沾了滿臉。我的心像壓了塊磨盤,堵得發慌。我遞給姓董的一支煙,求他別殺這牛,賣給我吧,我買回去喂,家裏有老伴的田地需要種,少不得一頭牛。這大伏天裏,牛肉不好賣,賣不掉的話不到半天就發臭變壞,指望賺錢說不定竹籃打水一場空,虧得沒褲子穿也說不定。姓董的抽著煙,揮手叫同夥們停下,與他們商量了一陣最後同意了我的意見,那天是去打工資,把卡揣在了身上,卡上正好還有些餘錢,和工資一湊就湊齊了。一手交錢一手牽牛,我就把牛買了回家,這牛就是你的娘。

牛圈裏響起了牛蹄聲,小牯牛伸出頭往田老師臉上挨,做出親密的樣子,以示感謝。然後蹄子踩響身下的圈木,把頭扭向後牆方向,朝著黑夜哞——地吼了一嗓子。

田老師點燃一支香煙,叼在嘴上,拍了一巴掌牛頭,笑說:真是細伢見到娘,沒事也要哭三場。一說你娘,你就來勁了,就往去她家的路上望。我又不是沒帶你去看過她。

牛牯記得是去看過娘,隻不過是過年中的正月初,全家都去了,主人夫婦還有她們的女兒茉一家三口,連大白狗也搖著尾巴去了,白狗頸上還掛了圈紅繩,繩上係了個鈴鐺,鐺鐺鐺一路響。那天是桂香的妹妹蓮香過生日,在屋前放了一串紅辣椒樣的鞭炮,大白狗不懂規矩早先竄進屋去,然後歡喜地混在迎接客人的主人方位了。蓮香家有很多人,個個笑得往地下蹲,說活了大半生從沒見過這好看的陣勢,人來了狗來了牛也來了,還喂著有豬呀貓呀的吧,也該浩浩蕩蕩全體出動,那樣走親戚更氣派!田老師臉上笑成一朵紅花,回答:人走親戚,牛看娘,狗來富,皆大歡喜,皆大歡喜!後來真的是物以類聚,人往人堆裏紮,狗往狗群裏鑽,牛牯揚起蹄子就去後院會娘了。

田老師吐了幾口煙氣,對黃牯說,別擔心你娘,她在蓮香家過得好好的,比在我家還長肥了些,在我家時她為了照顧你,把好草料先讓給你吃了。她因為熱愛勞動,不偷懶,一村子人都喜歡她,個個念她舍得下力氣,家家都送青草給她吃,她總有吃不完的草哩。你長大能有她那樣就好了,這就需要從小學起,把莊稼裝在心上。

這時,巡夜的大白狗輕悄悄回到了牛欄邊,它的窩就在牛欄對麵不到一米處,說是窩其實是一個櫟樹篼,田老師從山上挖回樹篼,挑回鎮上請木匠鋪的電鋸師傅用電鋸鋸平整,又買塊鐵砂布打磨光溜,給狗做床,夏天鋪塊竹席,冬天墊張棉絮。田老師借著打火機的光見狗身上的毛沾著露水,腳爪上還有新鮮的泥巴,問它是不是從玉米地裏視察回來。白狗伸出前爪就要進窩,田老師喊住了白狗,別忙上床,要講衛生。你那一身水要擦擦,不然要感冒的,還有兩腳泥,等下我去給你洗洗。他又指指牛,還有你夥計,也別忙睡,我去燒點溫水你喝,吃了幹草要喝水,聊了半夜我都口渴了。

他扔掉煙蒂用鞋底撚滅,總結似地對牛和狗說:不要著急,該吃照吃,該喝照喝,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反正我不會不把你們安排好就拍屁股走人。

田老師躺在床上翻烙餅似的睡不著,閉著眼睛想他的牛,它既然生在我家,我就要看著它長大,給小黃牯找一個好的歸宿,讓它平安度過漫長的幸福一生。

床另一頭的桂香也沒有睡著,想她的兩個女兒。同是爹娘生,茉和莉性格從小就不同。姐姐茉膽小聽話,叫不動就不敢動,妹妹莉膽大潑辣,敢想敢幹,不讓動她也要摸一摸。她的小手指上還留有一塊印跡,那是四歲時熨鬥燙的。她爸要去縣裏開表彰會,娘燒了明朗朗的炭火給爸爸熨褲子,給她說挨不得哩,趁娘轉身去打水的幾秒鍾,她就把手伸上去做試驗了。鄉完小初中畢業,有同學約她去南方進工廠,她說我要讀高中。到縣城讀完三年高中,考了個三本的學校,特別是英語得了全縣單科最高分,算是為槐樹鎮爭了光,為當一輩子教師的父親臉上貼了金。她爸要送她去讀,她偏偏不讀了,說我要去打工。東打工西打工,也沒掙到什麼錢,村裏不少打工的人都把土屋變樓房了。她說掙到了錢,等著寄回,保證讓你們喜得睡不著。她爸每個趕集日都是第一個到鎮郵電所的綠門前,等莉的彙款單,眼睛都望穿了,頸項都望長了,終算寄回來一封掛號信,信裏是一張小小的花紋紙,自修大學本科課程的畢業證書,畢業證書上田莉的名字成了田立,不是寫錯了,是莉自己給改成了立,嫌她爸給取的莉太花哨,她不要做弱小的花朵,要站立成一棵樹。氣得她爸跺腳長歎,真是兒大爺難當,伢翅膀硬了奈何。不是氣沒寄錢回,把錢花在讀書上她爸隻會讚許,是氣莉自改名字。莉還一邊上班一邊讀研,學幾個國家的語言,夠辛苦的。想著女兒,娘心裏泛酸,人家女兒出嫁,娘家要送十台八台的嫁奩,而莉沒要家裏一根針一根線,連一床薄被也沒給她,春天她從意大利寄回來一張在長尖尖屋子教堂結婚儀式上的婚紗大照片就算結了婚。父母的心裏是水往下流,兒女成家如燕子築巢,一根樹枝一粒泥土父母也沒有提供,總覺得過意不去,欠女兒的債。莉就要生伢了,生伢是女人的鬼門關,當年生茉時肚子痛了一天兩夜那可不是一般的疼痛……

哎——豬哇,這早就睡著了?田老師順手搖了搖肩膀下桂香的腳。

桂香沒有接茬,隻輕輕把雙腳縮了縮。

哎——我曉得你沒睡著,你在想莉伢吧?

桂香響起了啜泣聲,靜夜裏輕輕的啜泣聲格外清晰。

你說哭的哪門子事?我又沒肯定說不去看莉,女人真是搞不懂,莫名其妙掉貓淚。

哎呀呀,是爸爸來了。我就知道你今天要來,你上午要是不來,我還打算下午回去的哩。田老師的大女兒茉在公路邊自家經銷店門裏望見父親來了,丟下手中正在編織的線衣笑哈哈接著父親。

你看你,穿的個什麼衣服,膀子都在外麵,來往過路人看見多不雅觀。

茉把一字領薄羊絨T恤拉了拉,越拉雪白的肩膀露出來越多。她穿的是妹妹莉換季淘汰下來的秋裝,寄給她一大包,大多八九成新,都是品牌,式樣好,料子好,做工仍然是個好字,不穿太可惜。身上穿的這件還算守舊派,還有吊帶裙、無袖衫、短牛仔她不敢穿,隻能晚上洗了澡在屋裏穿。不發胖的話,她可以幾個夏秋季不買衣服了。

穿不了,又何必買那麼多,真是浪費布料浪費錢財。還沒吃三天飽飯就忘記了過去在農村吃的苦,你們小時候過年才有一套新衣服穿。田老師嘮叨著接過茉奉上的茉莉花茶。

哎呀呀,勤儉節約,艱苦樸素,我耳朵都聽起了老繭。現在日子是用糖水化的了,叫化子都不穿破破爛爛衣裳。莉在大城市工作,大城市比天堂還亮敞,城市人都穿時尚新潮服裝呢,你還用農村的陳舊老觀念去看隻會被城市人笑話成土掉渣。

你打這麼小一點點的線衣哪個能穿啊?小小樣子倒是怪可愛的。

不曉得吧?給莉肚子裏的伢打的,我已打出兩套線衣線褲了,用純棉線配一股膨體紗線,奶伢皮膚嬌嫩不能用毛線打哩。昨晚莉來電話說什麼呢?

嗬,是不是莉也給你家打了電話?

沒有呢。是白兒昨晚來過。我問他是不是我爸媽病了?他搖頭。我問是不是我妹來電話了?他就一雙腳跳起來,搭在我肩膀上,把我衣服都踩成梅花印了。我賞了他一根火腿腸。

哼,它通風報信倒是快。莉想讓我和你娘去大連住些時,她還有兩個月就要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