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話牢騷
自由談
作者:吳根友
就目前《四庫全書總目》的圖書分類而言,國學的基本的典籍包括在經、史、子、集四大圖書分類之中,一般地說來,集部中文學作品最多,但經、史、子三部分中,也有一些文學性的作品。中國傳統知識分類中的文章觀念與現代知識分類中的文學概念,有內容重合之處,亦有不盡相同的地方。傳統知識分類中的文章概念在外延上要比今天的文學概念更大一些。依劉勰《文心雕龍》的說法,“聖賢文字,總稱文章,非采若何?”(《情采》)可見,由聖人與賢人所書寫的文字,都稱之為文章。而今天的文學特指那些具有藝術性的文字,一般的學術著作、理論著作、政府公文是不能納入文學作品範圍的。文學創作的專業化,一方麵使文學作品從形式到內容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另一方麵也由於過分專業化,文學與時代,文學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距離也就越來越遠了(當然影視文學電視劇除外)。僅就詩歌而言,現代新詩已經基本上遠離了我們的日常生活,而成為詩人們自我表現的一種純文學形式。古代格律詩雖然還有一些人在繼承,但已經不可能成為現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了。
詩歌這種古老的文學形式在今天中國的衰落,原因是多方麵的,而且由來以久。然就筆者的觀察而言,現代新詩的成就整體不如現代小說的成就高,比小說、散文更加遠離人們的日常生活。就詩歌的形式而言,新詩雖然在形式上取得了絕對的勝利,然古典詩詞並未消亡,而且還有一大批擅長寫作古典詩詞的詩人在不斷地從事著創作。新詩的成就是巨大的,這一點不應當輕易地加以否定。然新詩的缺陷也是明顯的,這也不必加以護短。而最為直觀的感覺是:新詩不被大眾喜愛。其原因也很多,其中最為直接的表現是記不住,很多新詩看不懂,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太遠。而從筆者的角度看,新詩中缺乏足夠多的藝術化的“牢騷”,是新詩在內容方麵的重要缺陷,也是它不被廣大民眾接受的一個重要的原因。而就中國傳統文學的大宗——詩歌而言,其中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即是牢騷。如果從學術的細致研究來看,《詩經》中的“牢騷”詩,亦可以稱之為怨詩的,與後來文學傳統中,特別是以屈原為代表的牢騷傳統,無論就內容還是就表達形式而言,都極其不同。但通過詩歌形式表達藝術化的“牢騷”之情,則是相通的。
無論是詩、騷所代表的源頭部分還是唐詩宋詞所代表的鼎盛狀態,文學家借詩歌形式抒發個人的牢騷,構成了中國詩歌傳統的重要側麵。《詩經》中的大雅、小雅、國風等部分詩作,勞人愁怨詩是充分反映時代問題的重要曆史文獻,孔子講詩可以興、觀、群、怨,其中“怨”的觀點正是對《詩經》中“怨詩”的最好理論總結。詩人屈原的代表作《離騷》,其主題有多種解釋,在多種解釋中,將“離騷”釋作“牢騷”,就是典型觀點之一。漢賦、漢樂府以及後代的文人詩、詞、曲等作品,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內容是文人的牢騷。而牢騷傳統中的另一組成部分則是怨婦詩所反映的婦女牢騷。這些婦女牢騷雖未必都真的出之女性作家之手,但這並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這些婦女的牢騷能否真正反映不同類型、不同層次婦女內心的“怨氣”,才是關鍵。
“牢騷太盛防腸斷”(毛澤東),然而文人就總是牢騷滿腹。從一定的意義上說,沒有牢騷就成不了文人,至少在中國詩歌傳統裏可以這麼說。“牢騷”是從什麼時候在詩歌傳統中退隱的呢?具體時間不好確定,但自從有了文字獄,詩人也就不敢在詩歌表達自己的牢騷了。唐代好像沒有因詩人牢騷而有牢獄之災先例的,宋代雖有“烏台詩案”,然還僅是少數。明代開始有一些文字獄了,本是統治者出於政治的考慮,然而卻借口詩歌中的文字。詩人高啟被殺實際與詩歌中的“牢騷”無關,但朱元璋卻也忌恨高啟詩中某些帶有諷刺的內容。文人李贄被捕,雖與他詩歌中的“牢騷”無關,卻是因為他的文章“敢倡亂道”,“思想反動”而被捕入獄的。清代文字獄的內容複雜、形式多樣,有因為“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的詩句頗有影射之意而被殺,似亦與“牢騷”無關而被殺的。但像龔自珍詩句所說的那樣:“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隻為稻粱謀。”文字獄對於詩人牢騷的限製,也是題中應有之意。而“文化大革命”中知識分子大麵積的被革命,雖然並不直接針對詩歌的“牢騷”內容,但對現代詩中“牢騷”內容的限製與清除,也是不可低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