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苦修行退之覺悟 甘守節林氏堅貞(2 / 3)

退之聽丟,輕輕的把門叩了兩下,裏麵隻當聽不得。退之又叩兩下,裏麵才問道:“敲門的是恁麼人?到這裏有恁事故?”退之道:“我是韓愈,是師父的相識。”裏麵答道:“我這裏是修行辦道,無榮無辱沒是非的去處,何曾有你這個相識?”退之道:“我來與師父做徒弟。”裏麵道:“你是觸犯龍顏遭貶黜的傑士,我這裏不是你安身之處。”退之暗忖道:“他靜養在這深山深處,怎麼就曉得是遭貶謫的官,真真是仙人。”便又叩門道:“弟子不遠萬裏而來,師父若不開門留我,我就撞死師父麵前,卻不損了師父的陰騭?”裏麵道:“你再且說是恁麼人指引你來的?”退之道:“是師父的道友、我的侄兒韓湘子教我來見師父。”裏麵道:“若是韓湘子指引你來,豈沒有一個柬帖兒與我?”退之道:“湘子有書在此。”裏麵道:“既然有書,開門放他進來。”

隻見一個道童開那門時,咿軋響處,有如鸞鳳和鳴。庵內潔淨精瑩,賽著天宮瓊室。中間坐著一位真人,鴻衣羽裳,籜冠草履,紺發童顏,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旁邊立著的道童也自清雅,沒半點兒俗氣。退之朝著他拜倒地下,道:“師父,救弟子一救。”真人道:“韓湘子叫你來我這裏有恁麼事故?”退之道:“我侄兒說父子不傳心,叔侄難授道,教弟子來求師父傳些至道妙訣。弟子情願在師父庵中砍柴汲水,伏侍辛勤,隻望師父慈悲方便。”真人道:“你在朝中為官,吃的是羊羔美酒,行動有千百人跟隨;我這山中隻有淡飯黃齏,孤形隻影,好不冷落,隻怕你吃不得這般冷落,受不得這等淒涼。”退之道:“弟子也受得淒涼,吃得冷淡,不必師父掛念。”真人道:”既如此說,小童,引他去庵後暫住,每日著他往前山殿上掃地焚香。”退之道:“感謝師父收留。”當下小童領退之到廚房內吃點心。退之跟到廚房,小童遞一碗飯與退之吃,退之吃了一口,十分苦澀難當,隻得勉強吃了下去。正是:

心安茅屋穩,性定菜根香。

參透玄微妙,淡中滋味長。

不說退之在卓韋庵中焚香掃地。且說竇氏與蘆英小姐正在家中思念退之,別後杳無魚雁,一路上天氣寒冷,辛苦勞祿,不知幾時才到潮陽上任?

要叫人去報房裏問一個消息。隻見韓清眼淚汪汪走將進來,說道:“奶奶、嫂嫂知否?今日潮州差人進表,說老爺患病死在潮陽公署了。”竇氏、蘆英聞得此報,哭做一堆。門外林學士也到,說道:“親家果然死了,隻是死者不可複生,哭也無益,老夫人且省煩惱,保重貴體,打點設靈奔喪,迎柩安葬之事,才是正經。”竇氏哭道:“那來文內說是恁麼病死的?”林學士道:“有司奏說:他郡中舊有鱷魚為患,湧風作浪,吞噬生民,前邊來的太守並無法治。韓大人到任幾日,祭天驅逐鱷魚,那鱷魚便潛蹤斂跡,遠往海外,一郡太平,萬民樂業,潮陽百姓建立生祠,供養頌祀。不料一夕無病而終,想是歸天去了。”竇氏道:“我隻指望他恩宥還鄉,白頭偕老,誰知一旦相拋。我家並無以次人丁,祖宗香火俱斷絕了,這苦怎好?如今算來,老身也多應不久人世,令愛這般青春,耽誤他也是枉然,不如趁老身在日,親家早早尋一個好人家,嫁了令愛,到是兩便。”林學士道:“老夫人怎說這話?老夫也沒主意,隻憑小女心下就是。”蘆英哭道:“婆婆再不要心焦意惱,公公雖然去世,我爹爹現在為官,家中料不少吃少穿,奴家情願伏侍婆婆過世,以報撫養湘子大恩,再休題那改嫁的說話。若是爹爹不與奴家做主,奴家就撞階先死,以表素心。”竇氏道:“媳婦,你見識差矣!你青春年少,無男無女,你守著誰來?當初公公在日,還指望尋你丈夫回來,生得一男半女,以接後代,養你過世。如今公公死在他鄉,湘子絕無音信,老身又朝不保暮,你苦守也是沒用的。不如趁我在這裏,勞者親家尋一頭好人家,也了落你一生。料來韓清也不是養你過世的人,日後有不相安,反被他人恥笑,你怎不細細思量?”蘆英道:“婆婆年老,說的話都顛倒了,奴家隨著婆婆,有恁麼過不得日子?況再過幾年,奴家身子也半截入泥了,怎麼去改嫁?”竇氏道:“小小年紀,為何說半截入泥的話?”蘆英道:“婆婆不消多慮,婆婆在一日,奴家隨婆婆一日;婆婆百年之後,奴回娘家守製就是,斷不貽累公婆。”林學士道:“小女之言極是有理,請老夫人安心經理正事,待學生奏過朝廷,複了親家官誥,討了老夫人祿米,膳養終身,又作計較。”竇氏道:“多謝親家費心,九原感戴。”林學士起身作別去了。

竇氏喚韓清在家中立竿招魂,設座安靈,七七做,八八敲,隨時遇節,一些禮文不缺。隻是心中思念退之,便提起湘子,整日夜有許多不快活。一日,喚韓清道:“老爺歸天去後,你鎮日坐在家中,再不理論外邊事務,是何道理?”韓清道:“奶奶吩咐孩兒,孩兒不敢不去做;奶奶不曾吩咐,孩兒怎敢胡行,以招罪譴。”竇氏道:“老爺死的不消說了,你哥哥湘子須不曾死,你怎的不去街坊上打聽一個真消息。”韓清道:“孩兒也常去打聽,就是林親家也著人各處訪問,隻是沒人曉得哥哥在那裏,因此上不敢驚動奶奶。”竇氏道:“你也不消遠去打聽,隻站在自家門首,看那南來北往,穿東過西的人,有那麵龐生得古怪,衣服妝裹希奇的,一定是雲遊方外,廣有相識的人了,你便扯住他,問他一聲兒,也不虧了你。”

韓清忿忿的依竇氏吩咐,果然出去站在門前,看有那希奇古怪的人,就要問他。偏生隻見那做買做賣、經紀挑擔、醫卜筮相、婆婆媽媽走動,再沒有一個希奇古怪的人走將來。立了多時,正待轉身進去,才見兩個道人,身上穿著破碎袖襖,手執漁鼓、簡板,慢慢地搖擺將來。原來一個是藍采和化身,一個是韓湘子化身,他兩個口中唱個《不是路》道:

歡笑淘淘,暫駕祥雲下玉霄。遍遊海島。看樽中有酒,盒內堆肴,忒逍遙。且到長安市步一遭,度那人功行非小。

韓清暗忖:“這兩個道人形容古怪,裝束希奇,斷然是遊方的人,待我叫他來問哥哥的消息,定有一個下落。”便開口叫道:“道人,這裏來。”那兩個道:“你叫我做恁麼?”韓清道:“我夫人要問你說話。”

兩個便跟著韓清走到廳上,參見了竇氏。竇氏道:“你兩人從那裏來?在那裏住?”藍采和道:“在南天門住,從終南山來。”竇氏道:“昔年有兩個道人說是終南山來的,騙了我侄兒湘子去修行,至今不見回來。後來我老爺壽日,又有一個道人也說是終南山來的,逐日在我府中弄上許多障眼法兒,隻是哄我老爺不動。後我老爺佛骨一表,觸怒龍顏,貶去潮陽地方,他再不來了,你兩個又說從終南山來,怎的終南山上藏得這許多人,莫不又是假的?”湘子道:“前邊來的或者是假,若論貧道兩人,實實的從那裏來,並不打一句誑語。”竇氏道:“依我看起來,那終南山到不是懷道宗玄之士、練精餌食之夫棲托的去處,到是一個篾騙拐子的淵藪了。”采和道:“夫人,休錯認人,那終南山是一個靜囂喧去處,滌塵俗方隅,若不是夙有道骨仙風的,那虎豹豺狼也不許他踏上山路,怎麼夫人說出這落地獄的話來?”竇氏道:“不是我不信神仙,隻是我被那假神仙哄壞了,汝是走方的人,豈不曉得俗語說得好,一年吃蛇咬,三年怕爛草?”湘子道:“信與不信隨老夫人,請問容顏為何這般樵瘦,頭發都雪白了?想是老相公去世,心中不十分快活的緣故。”竇氏道:“老身虧了朝廷大恩,林親家保奏,歲給祿米養膳,倒也沒恁麼不快活。隻是我湘子侄兒一去不回,日夜想念著他,故此精神減短,頭發都白了。”湘子暗道:“原來嬸母這般記掛我,我怎的不報他的恩。”便又道:“老夫人雖然為著湘子不回來病得伶仃瘦怯,湘子卻不知道,全不記念老夫人。貧道幸得與湘子同一法門,替湘子醫好了老夫人,省他一番罪過何如?”竇氏道:“有恁麼藥醫得我好?”湘子道:“方從海上傳來,藥在龍宮煉就,吃下去包得衰容複壯,發白返黑。”竇氏道:“果有海上奇方,靈丹妙藥,當以百金奉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