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往寒來春複秋,總知天地一虛舟。
雖然墮落埃塵裏,自有蓬壺在那頭。
花上露,水中漚,人生能得幾時留?
去來影裏光陰速,生死鄉中不自由。
秦濟張掛告示之後,那潮州士民人人仰德,個個興歌,奉若神明,親如父母。便有幾個鄉紳士子為頭,斂集金銀錢鈔,啟建生祠,塑立牌位,香花俎豆,羅列供養。每逢朔望,四民雲集,交歡頌美。就是那外府州縣過客旅商,見者無不讚歎稱揚,誌心頂禮。退之謙讓,遑不敢當,乃改為潮州書院,中塑大成至聖文宣玉孔子牌位,將自己牌位移置後堂,再立顏、曾、思、盂四配牌位,與自己共成五個。每月朔望,聚集士子於此,講明經傳,以發先儒所未發。這也不必絮煩。
且說湘子一日正在蒲團上打坐,隻見值日功曹來報說道:“皇王覺悟退之直言遭貶,有旨改移袁州內地。”湘子聽罷,不覺心驚,暗道:“叔父道心未堅,/。心猶在,若見聖上覺悟前非,便思量去做官了,如何肯跟我修行?必須這般這般,才得成真了道。”便促步向前,對退之道:“侄兒前日與叔父說過的,到了潮州,繳了欽限,留下好名兒在這地方,然後將先天屍解法術脫換叔父形骸,詐說得病身亡,報與聖上知道,複了官職封誥,才去修行。今日有了生祠,得了這般美聲,正好回首去也。”退之道:“但憑汝作用,我豈有二心。”
當下湘子便取竹杖一根,脫換做退之身子,臥在床上,用一條布蓋覆停當了。又令馬、趙二將護送退之先到秦嶺地方,伺候他到,同去修行,各各準備俱完,才在衙署舉起哀聲,遣人通知合郡官員,申達上司,奏聞憲宗皇帝。合郡大小官員俱來吊慰,湘子一一酬答,並不露出一些馬腳。當下收拾起程。眾百姓道:“司憐,可憐,這等一個神明的老爺,怎麼就死了?何不留他壽長些,在這裏替我們興利除害,救濟救濟我們?真是皇天沒眼睛。”一個道:“俗語說得好:“好人不在世,惡人磨世’。”尊這個老爺,魆急死了,我們窮百姓那得個出頭的日子?”內中有一個叫做張寡嘴說道:“這個是鱷魚討報,不然怎麼這般死得快?”一個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老爺雖然死了,卻沒有床席債,正是善得善報。”又一個道:“你們說的都不是。依我說起來,還是這鱷魚吃得人多,惡貫滿了,玉皇大帝要驅除他,特特差這個神仙降下凡間來收伏他。所以他收了鱷魚,就瞑身回話去了。”又有一個道:“我這潮州百姓該有災難,天便生出這惡物來,吞嚼民畜不計其數。如今百姓災難該滿,皇帝便升出這個好官來驅逐了鱷魚,一城安堵。我看來總是一個劫數,那裏是恁麼輪回報應,善惡分明?”一個秀才道:“老兄劫數之說,雖是有理,但韓老師佛骨一表,敢於批鱗捋須,那怕鱷魚不垂首喪氣,潛蹤匿跡?總是邪不勝正,那怪物自然遠避。若說起報應輪回,則看他佛骨一諫,至今生氣猶存。”當下士民人等,各各痛哭一場,如喪考妣。
真所謂: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成塵也。
其時湘子一麵表文回京報死,一麵收拾起程,各處吊奠賻儀,毫不肯收。俱收貯庫內,替百姓完納了稅糧,申報上司,不煩征索。那潮陽百姓,無論老少男婦,俱來執佛慰靈,挽車遠送。湘子一一撫惜安慰,打發回去。
行了三四日,方才脫離了該管地方,人煙稀少,湘子便騰雲駕霧,趕到藍關秦嶺,與退之相會。退之稱謝湘子不盡。湘子叫退之道:“侄兒送叔父到了這個地麵,須索與叔父分首,各自走路了。”退之道:“難得你救我,到了今日,怎麼說分首的話來?”湘子道:“我前次奉玉旨來度叔父,叔父再三不肯回心,我隻得繳還玉旨,後來在那萬死一生的田地,救得叔父性命,已是得罪於玉帝了,如今怎敢再度叔父?”退之道:“侄兒若不度我,我就餓死在這個地方也沒人收我屍骸。”湘子道:“叔父埋名隱姓,依先回到長安,與嬸娘團聚,便是快活,何須說死?”退之道:“我到這般地位,若再不回心轉意修行,是畜類不如了。孔子說: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湘子道:“叔父既如此說,此去東南上有一座山,名喚卓韋山,山下有一洞,名喚卓韋洞;洞內有一個真人,叫做沐目真人,與侄兒是同心合膽,共一胞胎的契友。如今寫一封書送叔父到他那裏,教他留叔父在庵中傳授大丹妙訣,便不枉叔父這一場辛苦了。”退之道:“倘若他不肯收留我時,教我投奔何處去好?”湘子道:“他與侄兒形體雖二,氣脈同根,他見了書自然留你。”退之道:“前麵這等深山,若有虎狼出來,教我如何躲避?”湘子道:“如遇見虎狼攔住走路,叔父就將我的書頂在頭上,虎狼自然退去。”退之道:“峰高嶺峻,樹木叢深,一些路徑也沒有,教我怎麼走得?”湘子道:“叔父慢慢的走過這重山,就有大路好走了。”退之接了柬帖,放在懷中,一手扯住湘子,再要問他時,湘子道:“叔父,正東上又有一個仙人來了。”退之回頭一看,湘子化作一陣清風,先到卓韋山,做沐目真人去了。
退之不見了湘子,隻得依他言語,一步步攀藤附葛,走過幾個山頭,轉過幾重嶺腳,才見有一條大路,不想上路有半裏遠近,忽然跳出一隻猛虎,咆哮而來。退之驚得倒退不迭,記得起,忙把湘子那封書望他丟去。這虎見了湘子書禮,便搖尾低頭,一溜煙望林子中間跑去了。退之拾起書道:“原來我侄兒有這等手段,真是神仙,真是神仙!”隨即掙紮向前,趲行幾步,遠遠望見一座高山,林壑清奇,山峰疊翠,蒼蒼鬆柏齊天,兩兩鷗鳧浴日。隻見退之登高臨深,肌膚戰栗,涉危履險,命若重生。方才上得那座山頂,果然有一個茅庵,額上寫著“卓韋精舍”四個大子,四麵青山擁護,花木錦攢,真好一個去處。隻是兩扇門關得緊緊重重,裏麵有人吟詩道:
超凡靜養蓬萊島,香風不動鬆花老。
仙童采藥未歸來,白雲滿地無人掃。
吟罷,又聞得唱道情雲:
〔雁兒落〕下一局不死棋,談一回長生計,食一丸不老丹,養一日真元氣,聽一會野猿啼,悟一會參同契。有一時駕祥雲遊遍了五湖溪,誰識得神仙趣?得清閑,是便宜。歎七十古來稀,笑浮名在那裏?
〔山坡羊〕想人生,光陰能有幾?不思量把火坑脫離。每日價勞勞碌碌,沒來由爭名奪利。無一刻握牙籌不算計。把元陽一旦都虛費,直待無常,心中方已。總不如趁早修行,修行為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