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走了兩日,遠遠望見一座城樓,湘子道:“前麵已是潮陽郡了,他那裏定有人夫來迎接,叔父可冠帶起來,好接見他們。”退之依言,穿了冠帶,坐在那十裏長亭之下。果然有一個探事人,青衣小帽,近前問道:“你們是那裏官長?有恁事來到這裏?”湘子道:“我老爺是禮部尚書,姓韓,因佛骨一表,觸犯龍顏,貶在本府為刺史,今日前來到任。”探事人道:“這般說是本府太爺了,且請少坐,待小人去報與官吏得知,出來迎接上任。”那探事人說了這幾句話,沒命的跑進城去,報與客官知道。不一時間,就有許多職官並鄉裏耆老、師生人等,備了些彩(糸魯)旗幟,飛也似擁出城來,迎接退之,各各參謁禮畢,退之吩咐道:“今朝上吉,我就要到任,一應須知冊籍、禁約、條例,俱要齊備,不得違誤。”官吏連聲喏喏而退。當下退之坐了四人官轎,皂甲人役,鼓樂旗帳,簇擁進城,在官衙駐紮。次旱升堂畫卯,謁廟行香,盤算庫藏,點閘獄囚。各樣事務已畢,便張掛告示,曉諭軍民人等,凡有地方大利當興,極弊當革,許一一條陳,以便振刷。凡有貪官汙吏,魚肉小民;大戶土豪,淩轢百姓;及含冤負屈,抱枉無伸者,許細細具告,以便施行。
張掛得二日,隻見許多百姓,老老少少,一齊擁入公堂,跪在地下稟道:“老爺新任,小的們也不敢多言,有一個歌兒,乃是向來傳下的,今日念與老爺聽,憑老爺自作個主見。”退之道:“歌兒是怎麼佯的?念來我聽。”百姓們道:
潮州原在海崖邊,潮去潮回去複連。
風土古來官不久,鱷魚為害自年年。
退之道:“潮去潮回自有汛候,說他做恁?若說為官,則做一日官,管一日事。俗語說,做一日長老撞一日鍾,怎說那不長久的話?”眾百姓道:“歌語流傳,小的們也不曉得怎麼樣起,隻是古來有那‘五日京兆’,便是不長久的榜樣。”退之道:“不消閑說,你們且把那鱷魚為害的事情備細說一番我聽。”眾百姓答道:“我這地方近著大海,數年前頭海內淌一個大魚來,這魚身子有幾十丈長,朝暮隨海水出入,海水泛漲起來,就淹壞了民間田地。他那尾巴也有幾丈長,起初看見牛、羊、馬畜在岸上,他便把那尾巴卷下水去吞吃了。落後來看見人,他也把尾巴卷人去吃,因此人怕他得緊,叫他做鱷魚。這幾年間,竟不知被他吃了多少人畜,如今十室九空,憐仃貧苦。往往來的大爺都無法可治。老爺必先除此害,以救萬民。”退之道:“那鱷魚形狀若何?”眾百姓道:“龍頭獅口,虎尾蛇身,遊泳海中,身占數裏,不論人、畜,一口橫吞。”退之道:“汝等暫退,我有處治。”眾百姓紛紛隊隊走出了衙門。
退之正要散堂回衙,隻見一人蓬頭大哭,叫苦連天,進來告狀。退之道:“你告恁麼狀?且不要啼哭,慢慢說上來。”那人道:“小的姓劉,名可,告為人命事。”退之道:“死的是汝恁麼人?凶身姓恁名誰?現今住在何處地方?”劉可道:“小的每日在秦喬口釣魚,家中止有一個母親,日日送飯來與小的吃。昨日等過午時,不見母親送飯,小的等不過了,隻得沿河接到家去。不知被恁人把小的母親打死了,丟下河內,隻留得一雙鞋子在岸上,真個是有屈無處伸,望老爺可憐作主。”退之道:“這等是沒頭人命了,你快去補一紙狀子來,我好差人查訪凶身,償汝母親的命。”劉可磕一個頭道:“青天老爺,小的不會寫字,隻好口稟。”退之道:“沒有狀詞,我怎麼好去拿人。你既不會寫,可明白說來,我著書吏替汝謄寫。”劉可道:告狀人劉可,告為人命事:今月今日,有母張氏,被人打死拋棄,骸骨無存,止存繡鞋一雙可證。伏乞嚴緝凶人,究問致死根因,抵償母命。急切上告。
劉可口中念誦,退之叫值當書吏替他一句句寫了,打發劉可出去。自家回到衙內,暗忖道:“百姓們都說鱷魚慣吞人食畜,為害不小,莫不這劉可的母親也是鱷魚咬下河裏去?隻不知為何到脫得這兩隻鞋子在岸上?”便叫湘子近前,把劉可的話與湘子說了一遍。那湘子慧眼早已知道這件事情,正要等退之回衙計較,除去這害。恰好退之叫他,他便對退之說道:“鱷魚為害已久,從來府官謹謹避他,隻候得升遷,離了這個地方就是福了,誰人顧去驅逐他?所以養成這個禍患。叔父明日出堂,可寫下一道檄文祭告天地。待侄兒遣馬、趙二將,把檄文納在鱷魚口中,驅逐鱷魚下了大海,錮禁住他,不許再為民害。然後表白出劉可母親致死緣由,才見叔父忠照天地,信及豚魚,使這闔郡士民建祠屍祝,豈不美哉!”
退之依了湘子說話,次早出堂,即便取下榜紙,研墨揮毫,作《祭鱷魚文》雲: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網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淮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裏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