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3 / 3)

“坐下!坐下!閉嘴!你們這叫做不打自招。我們很快就能夠在這一夥裏發現你們的名字哩。”

“主席先生,這樣的信你總共收到多少封?”

主席仔細數了一下。

“加上剛才說過的算在一起,總共是19封。”

似狂風般的譏笑在會場裏刮過。

“大概那裏麵都裝著相同的秘密。我建議你把它們一齊打開,念出每張字條上簽的名字——還把那上麵起頭的八個字也念出來。”

“同意!”

主席宣布這個舉動,全場悉數通過——吼聲如雷。然後可憐的理查茲這老頭兒從座位上站起來,他的太太也起來站在他身邊。她的頭低垂著,想是怕被其他人看出她在哭泣。她的丈夫用胳臂攙扶著她,就那樣,開始以顫微微的聲音開始說道:

“朋友們,你們一向都了解我們倆——瑪麗和我——了解我們的生平,我想你們一直都喜歡我們,看得起我們——”

主席打斷了他的話:

“對不起。這話一點也不錯——理查茲先生,你說的是實話。本鎮的人確實是了解你們,確實是喜歡你們,並且看得起你們;還有——大家都敬愛你們——”

哈裏代的聲音又大聲地傳出來:

“這才是的的確確的大實話哩,真是!如果主席沒有說錯,大家就幹脆表示擁護吧。起立!這樣吧——一!二!三!——全體起立!”

全場一齊起立,熱情的目光注視著這對老夫妻,手中揮動的絲巾如漫天的白雪一樣,潔白無瑕,大家用滿腔熱愛的心情發出了整齊的歡呼。

接著主席又繼續說:

“我剛才要說的話是這樣的:我們都知道並且相信你是一個熱心的人,理查茲先生,但現在不是對罪人發慈悲的時候。(一陣陣“對呀!對呀!”的呼聲)你的熱心都顯現在你的臉上,但是此刻我不能也不該讓你替這些人求情——”

“但是我打算……”

“請坐下吧,理查茲先生。我們必須查看剩餘的信——僅僅隻為了對那些已經被揭露的人表示公正,也需要我們這樣做。等這個手續辦完了之後——我向你保證——肯定給你發言的機會。”

底下會眾的聲音:“對!——主席說得不錯——此時此刻可不能讓誰說話來打斷!繼續進行吧!——名字!名字呀!——按照建議的辦法繼續進行!”

老夫妻不自願地坐下了,丈夫對妻子悄聲地說:“現在隻能等待了,這真叫人度日如年啊!等一會他們發現我們原本是想替自己求情,我們的羞恥就不止如此了。”

跟隨人名不斷的宣讀,大家的哄笑一潮接著一潮。

“‘你決不是一個壞人——’簽名,‘羅伯斯·狄特馬施。’

“‘你決不是一個壞人——’簽名,‘艾裏發勒特·維克斯,

“‘你決不是一個壞人——’簽名,‘奧斯卡·懷爾德。’”

此時大家又想出了一個辦法,建議讓會眾自己替主席念那八個字,他是求之不得的。這封信之後,等把信拿在手裏以後。全場以整齊如一的、如奏樂似的用深沉的聲音悠悠地高聲唱出那八個字來(大膽地模仿著教堂裏吟誦的一首有名的聖詩的調子,學得很像。)——“‘你決—呃—呃—不是一個壞—唉—唉—人’”隨後主席才念,“簽名,‘阿契波爾德·威爾科克斯’”如此這般,信紙上的大名不斷地從主席嘴裏吐出來,除了那倒黴的19家的人之外,人人都越來越感到一種歡天喜地的痛快。有時逢到特別光彩的名字被念出來的時候,聽眾就請主席稍等片刻,大家就再把那段對證詞從頭到尾整個兒唱出來,並且包括最後的“並且因此入地獄或是赫德萊堡——希望你努力爭取,還是入地—咦—咦—獄為妙!”這一句。遇此這種特殊情況時,他們還用莊嚴、沉痛和堂皇的聲調加唱一聲“亞—啊—啊—門!”

隨著聽眾的唱聲名單越縮越短,越縮越短,越縮越短,可憐的理查茲老頭兒老在暗自計數,遇到有和他自己類似的名字被宣讀出來時,就心裏顫抖一下,他一直很難受地提心吊膽等待著他的名字出現,因為到那時他就有那份可恥的權利和瑪麗一同站起來,說完他替自己求情的話。正如他打算的,措詞如下:“……由於到此刻為止,我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昧良心的事,老是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沒有丟過臉。我們是很窮苦的,加上年紀也大了,又沒有子女幫我們的忙。竟然在誘惑之下,墮落了自己的靈魂。我剛才那一次站起來,原本打算說出事實,請求不要把我們的名字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宣讀,因為我們好像覺得那會使我們受不了,但我卻被阻止了。這是公平的,雖然我們和別的人一同受到恥辱是應該的。但這對我們是痛心的。我們活了大半輩子,現在還是第一次聽到人家說出我們的——臭名字。請大家發發慈悲——考慮我們過去的所作所為。請你們特別饒恕,盡量讓我們受到最輕微的羞辱吧。”當他幻想到這裏的時候,瑪麗看出他心不在焉,便用胳臂肘輕輕碰了他一下。全場正在唱著“你決—呃—呃”等等。

“準備,”瑪麗低聲地說。“該是你的名字了,他已經念了18個。”

歌唱聲停止了。

“下一個!下一個!下一個!”連珠炮一般的喊聲從全場各個角落傳過來。

柏傑士再次把手伸到口袋裏。那對老夫妻又顫顫微微地開始起立。柏傑士摸索了一會兒,然後說道:

“啊,原來我已經全部念完了。”

夫妻倆驚喜得全身發軟,癱軟地坐到椅子上。瑪麗低聲地說:

“啊,謝天謝地,我們得救了!——他把我們的信弄掉了——拿一百袋這樣的金子給我換那封信,我也不幹!”

全場又爆發出那《天皇曲》改編的滑稽歌詞,不斷地唱了三次,越唱越起勁,一浪高過一浪。第三次唱到結尾一句的時候,大家都站起來唱——

所有象征都站在我們麵前!

結束時給“赫德萊堡的廉潔和我們的18位不可敗壞的代表”三聲喝彩,還加上了尾聲。

接著製鞍匠溫格特站起來,建議給“全鎮最廉潔的人、唯一沒有企圖把那筆錢據為己有的重要公民——愛德華·理查茲”三呼致以最高的敬意。

大家以熱情的、動人的心情歡呼了這番祝賀。隨後又有一位會眾建議選舉理查茲為現在這種神聖的赫德萊堡傳統的惟一的監護人和象征,賦予他以權力,讓他昂然聳立,睨視整個充滿譏諷的世界。

提案在全場歡呼聲中通過了,於是大家又唱那《天皇曲》的調子,結尾還加上了一句,這裏有一位真正的象征已然出現!

停了一會兒;忽然——

一位會眾的聲音:“那麼,這袋金子現在歸誰所有呢?”

硝皮商(以尖刻的譏諷語氣):“容易之至。這筆錢應該由那18位不可敗壞的人均攤。因為他們每人都給了那落難的外地人20元錢——並且給了他那番忠告——各人輪流說的——這一隊人物走過,花了22分鍾。大家在這位外地人身上下了賭注——總共施舍了360元。他們現在隻要收回這筆借款——加上利息——總共4萬元。”

底下會眾的聲音(含著嘲笑的語氣):“好主意!分攤!分攤!可憐這些窮苦的人吧——別讓他們老等著!”

主席:“秩序!現在我宣讀這位外地人的另外一份文件。這上麵說,‘如果沒有人出麵申請(一陣洪亮的同聲嘲罵),我希望你打開錢袋,把裏麵的錢點交貴鎮的各位首要公民,請他們保管,(一陣“啊!啊!啊!”的呼聲),由他們計劃,合理地使用,以求傳播和延續貴村由它的不可敗壞的誠實而獲得的那種尊崇的聲譽(又是一陣呼聲)———這種名譽,由於他們的大名和他們的努力,又將增添一層新的、永久的光輝。”’(狂熱的——一陣譏諷的喝彩聲)好像隻有這些話了。不——這裏還有一段再啟:

“‘再啟——赫德萊堡的公民們:根本就沒有什麼對證詞——根本就沒有任何人說過那些話。(全場轟動)也不曾存在那個行乞的異鄉人,或是那20元錢的捐贈,以及由此而來的致謝和恭維的話——所有的一切事情都是假設的。(全場一片嘰嘰喳喳的議論和快意的聲音)那麼讓我來講一講我的故事吧——隻需一兩句話就行了。我曾在以前路經你們這個鎮上,遇到我本來不應該受的一次很大的侮辱。換作其它任何人,那——隻要殺死你們其中一兩個人就心滿意足,認為劃算了,但依我看來,那僅僅是一種輕微的報複,還不夠厲害,因為死人是不懂得痛苦的。另外,我又不能把你們通通殺光——而且,無論如何,即使我做得到,那也還是不足達到我滿意。我要毀掉這裏的每一個人,包括女的也在內——不是毀滅他們的身體,也不是他們的產業,而是他們的虛榮——這是軟弱和愚蠢的人們最脆弱的部分。所以我就化裝回到這裏來,注視著每一個人的所作所為。你們是很容易到手的獵物。你們以誠實獲得了悠久和尊崇的聲譽,當然你們也是以此自豪的——那是你們的無價之寶,可以說是你們的命根子。當我發現你們小心並且警惕地防止你們自己和你們的兒女受到誘惑,我立刻就知道應該如何下手了。哎,你們這些頭腦單純的家夥,在所有脆弱的東西之中,最脆弱的就是沒有經過真金火煉的道德。我擬定了一個辦法,搜集了一張名單。我的計劃就是要敗壞這個無法敗壞的赫德萊堡。我的想法是要把好幾十個純潔無瑕、生平從來沒有撒過謊或是偷過一分錢的男女老少全部都變成撒謊的人和竊賊。但我卻擔心固德遜。他既不是在赫德萊堡生的,也不是在這裏教養起來的。我擔心在開始實施我的計劃的時候,把我那封信分送到你們手上時,你們心裏會想:“我們這裏隻有固德遜一個人才會把20元錢施舍給一個倒黴鬼”——因此你們就不會上我的當。但老天爺把固德遜接去了,由此我就知道無須擔心了,所以我布下了陷阱,裝好了釣餌。或許收到我所分寄的那份偽造的對證詞的那些人並不見得個個都中我的圈套,但隻要我看透了赫德萊堡的脾性,我一定能夠把他們大多數人收拾一下。(若幹人的聲音:“對——一個也沒有漏網。”)我相信他們肯定就會盜竊那筆假裝的賭款,而不會輕易放過,這些可憐的、受了誘惑的、教養不良的家夥。我希望能夠一下子把你們的虛榮永遠搗個粉碎,叫它萬劫不複,從此給赫德萊堡一個新的名聲——一個洗不掉的名聲——到處流傳。假如我達到了目的,那麼就請打開口袋,召集“赫德萊堡聲譽宣傳與保存委員會”吧。’”

暴風般地呼聲:“快打開!快打開!請18位到前麵去!‘優良傳統宣傳委員會’!到前麵去——不可敗壞的先生們!”

主席把口袋撕開,捧起一把發亮的、大塊的黃金錢幣,拿在手裏搖了一下,並且仔細察看——

“朋友們,這些都是鍍金的鉛餅!”

此言一出,會場上頓時爆發出一陣打雷似的呼喊。終於聲音平靜下來,那硝皮商就大聲叫道:

“威爾遜先生在這場戲裏顯然是出人頭地的角色,憑他這種資格,他能夠擔任“優良傳統宣揚委員會”的主席。我建議請他代表那19位家庭到前麵去,保管這些價值不菲的黃金。”

底下會眾的聲音:“威爾遜!威爾遜!威爾遜!發言哪!快發言哪!”

威爾遜(用激怒得發抖的聲音說):“請大家允許我來說幾句,我也不怕說得太粗俗——他媽的混賬錢!”

一位會眾的聲音:“啊,虧他還是個浸禮教徒哩!”

另一位會眾的聲音:“剩餘的17位象征!請上台,先生們,擔當如此重任吧!”

沒有應答。

製鞍匠:“主席先生,在這批“從前”的正人君子中還有一位真正清白的人,他是需要錢的,並且他有資格得到這筆錢。我提議主席派傑克·哈裏代到講台上去,拍賣那一口袋20元一塊的鍍金的錢幣,拍賣所得應歸他人——此人就是赫德萊堡所樂於表揚的——愛德華·理查茲。”

這個建議被大家非常熱烈地接受了,那隻狗又吠了幾聲,似應聲一樣;製鞍匠首先出一塊錢投標,布利克斯敦的人們和巴南的代表都拚命爭取,每逢標價抬高一次,大家就歡呼喝彩,會眾掌聲不斷,場麵也越來越熱烈,連投標的人們也勁頭十足,隨著情勢的發展越來越大膽,越來越堅決,標價由1元漲到5元,又漲到10元,再漲到20元,再漲到50元,100元,再漲到……

在拍賣起初時,理查茲懊惱不堪地對他的妻子說:“哦,瑪麗,這怎麼行呢?這……這……你看,這是榮譽的報酬、是對人格純潔的褒獎,可是——可是——怎麼能夠這樣呢?我還是站起來,幹脆……哦,瑪麗,我們該怎麼辦?——你認為我們應該……(哈裏代的聲音:“有人出價15元!——15元買這一袋!——20元!啊,謝謝——30元——再謝謝!——30、30、30元!——有人說40嗎?——就是40!繼續啊,先生們,加價啊!——50!——多謝,爽快的天主教友!50、50、50元要賣了!——70!——90!——太好了!——100!——往上堆,往上堆呀!——120——140!——正是時候!——150!——200!——了不起!是不是有人說200———謝謝!——250!——”)

“這又是一次誘惑,愛德華——我簡直渾身發抖——可是,啊,我們已經逃避了一次誘惑,本來該警戒我們——(“有人說600嗎?——多謝!——650,600——700!”)不過,愛德華,你隻要想到……誰也不會懷……”(“800元!——哎呀哈!——出900吧!——巴先斯先生,是你說的——謝謝——900!——可惜啦這一袋珍貴的純鉛隻作價900元就要賣了,連鍍金等等計算在內——喂!好像有人說——1000!——非常感謝!——有人說1100嗎?——這一袋鉛可是要馳名遠揚,傳遍整個世……”)哦,愛德華,”(開始低泣),“我們實在太貧困了!——但是……但是……你覺得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愛德華被他太太說服了——這就是說,他坐著一言不發。他坐在那裏,心裏有些忐忑,但在此時情下,他的良心也不能作主了。

此時有位陌生的臉孔,看樣子似乎是一個業餘的偵探,打扮成一位很不像的英國伯爵,他一直在關注著整個晚上的所有經過,顯然對此事很感興趣,臉上有一種快意的表情,他心裏老在暗暗盤算。此刻他的想法大致是這樣:“在那18家中沒有一個參與投標,同我的計劃相違背;我必須改變這種局麵——按照戲劇上的三一律,事情的發展應該是這樣的;一定要叫這些人把他們打算盜竊的這一袋東西買下來,不但如此還得讓他們大出血才行——他們有幾位是很有錢的。還有一點,我在估計赫德萊堡的性格時犯了一個錯誤,把那個錯誤弄到我頭上的那個人是應該得到一份獎勵的,這筆錢也得有人出才行。理查茲那個窮老漢使我的判斷力丟了臉,他是個老實人。我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我承認這點。是的,他叫我亮出了‘同花’,他自己亮的卻是一副‘同花順’,按照規定這筆賭注是屬於他的。如果我能想出辦法來,還得叫他贏一筆大賭注才可以的。他讓我失望了,就隨它去吧!”

他繼續關注著奪標。到了1000元之後,行情就暴跌了,標價的上漲速度就緩慢下來。他在等待著——卻還是關注著。一個奪標的退出了,第二個,第三個,第……。這時他卻參與一兩次投標了。當喊價降到10元一次的時候,他就漲上5元;隨後有人在他標價上麵再加了3元;他稍等片刻,然後忽然漲了50元的標價,如他所願這袋東西就歸他所得——標價是1282元。會眾的歡呼聲再次傳了出來——突然卻停止了,因為他站了起來,舉起了自己的右手。他要講話了。

“在這裏我想要說句話,懇請諸位幫個忙。我是做珠寶生意的商人,和全世界各地珍藏錢幣的人都有交情。我今天買下的這份東西,即使這樣原封不動,我也可以賺一筆錢,但如果我能得到諸位的同意,那我就還有另外一個想法,可以使這些20元一塊的鉛幣每一塊都相當於金幣的價值,或許比那還要多。一旦你們同意我的辦法,我就把賺的錢分一部分給你們的理查茲先生,他那牢不可破的廉潔,你們今晚上已經很公正、很熱烈地承認了。我打算分給他的一份是一萬元,明天我就可以把錢交給他。(喝彩聲轟動全場。可是那“不可敗壞的聲譽”使得理查茲夫婦臉上通紅似火,但是大家以為那是謙虛,因此並沒有露出破綻。)如果你們能以大多數通過我的建議——我希望能有2/3的人讚同——那我就認為獲得了貴鎮的同意,我的要求就是如此而已。珍貴品上麵如果有些足以引起好奇心並且叫人不能不注意的花紋,就可以更值錢。現在假如我能夠得到你們的許可,讓我在這些假金幣上分別都印上那18位先生的名字,那就……”

聽眾中絕大部分都立刻站了起來——連同那隻狂吠的狗——這個建議在一陣旋風似的表示同意的喝彩和哄笑聲中被通過了。

大家重新坐下來,所有的諸位象征,除了克萊·哈克尼斯“博士”之外,都站起來強烈地抗議此人所建議的胡鬧辦法,並且以恐嚇的口氣聲言要……

“恐嚇對我沒有任何作用,”那個陌生人鎮定自如地說。“我明白我自己的權利,從來就不怕任何恐嚇。”(掌聲。)他說完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哈克尼斯“博士”這時候發現了一個機會。他是當地兩位很有錢的闊人之一,還有一位是賓克頓。哈克尼斯是一個造幣廠的股東。他正在參加州議會競選,因為他由某一黨提名為候選人,賓克頓卻由另一黨提名為候選人。但他們兩人勢均力敵,所以競爭得十分激烈,並且一天比一天嚴重。這兩人對於金錢的胃口都很大,各人都買了一大塊地,都有自己的盤算,有一條新鐵路即將開始修建,因此他們兩人都想到州議會裏去,設法劃定對自己有利的路線,隻要多一票就可能判定勝負,而且由此就可以賺不少的錢。賭注是很大的,而哈克尼斯又是一個大膽的投機家。他剛好緊挨著那位陌生人坐著。所以正當其他的各位象征一個個紛紛提出抗議和呼籲,徒供聽眾欣賞的時候,他卻歪過身子去,低聲地問道:

“這一袋東西你打算賣什麼價錢?”

“四萬元。”

“我給你兩萬。”

“不行。”

“兩萬五。”

“不行。”

“那就三萬。”

“定價是四萬元,少一個子都不行。”

“成交,我就出這個價錢。明天上午10點鍾我到旅館裏來。我單獨來見你,不能讓第三者知道。”

“那很好。”於是那位客人站起來,向全場的人說:

“我看時候不早了。這幾位先生的話並不是沒有價值,也不是沒有趣味,說得也很漂亮,不過大家如果不見責的話,我就先告辭了。承蒙諸位的好心,通過了我的提議,真是幫了大忙,在此我向諸位道謝。請主席代我保管這個口袋,我明天早上會來取,這三張500元的鈔票,請你轉交給理查茲先生。”把鈔票遞給主席了。“9點鍾我來取這口袋,11點我會把那其餘的8500元親自送到理查茲先生家裏去,交給他本人。再見。”

說完他就匆匆地出去了,隻留下聽眾在那裏喧囂不止,嘈雜的聲音中夾雜著呼喊聲、《天皇曲》、狗的叫聲和“你決—呃—呃—不是一個壞—唉—唉—人——亞—啊—啊—門”的吟唱聲。

理查茲夫婦回到家裏,不得不忍受大家的道賀和恭維,直到半夜。才隻剩下他們自己了。他們顯得有點難過,兩口子默默地坐著想心事。最後還是瑪麗長歎了一口氣,說道:

“你認為這能怪我們嗎,愛德華——真的怪我們嗎?”她的眼睛轉過去盯著桌子上放著的那三張興師問罪的百元大鈔;剛剛賀客們還在那兒羨慕地細看它們,欽佩地撫摸它們哩。愛德華沒有馬上回答,之後他也發出一聲歎息,遲疑地說道:

“我們……我們也是身不由及啊,瑪麗。這……呃,既然上天注定如此,那麼一切事情都隻能這樣了。”

瑪麗抬頭向上一看,目不轉睛望著他,但他並沒有還視。隨後說道:

“我一直認為祝賀和稱讚是美好的事情。可是……現在我好像覺得……愛德華?”

“唔?”

“你還打算在銀行裏呆下去嗎?”

“不打算——去了。”

“辭職嗎?”

“明天一早就辭職——寫封信去。”

“這可能是最妥當的方法吧。”

理查茲雙手抱著自己的頭,低聲說道:

“從前,別人的錢不管多少經我的手,我都毫無雜念,但現在……瑪麗,我簡直困透了,困透了——”

“我們去睡吧。”

第二天早上9點鍾,那位陌生人來取那隻口袋,雇了一輛馬車把它拉到旅館裏去了。10點的時候,哈克尼斯單獨和他密談了一會兒。這位陌生人索取了5張由一家大都會的銀行兌現的支票——全都是開給“持票人”的———4張1500元的,一張3.4萬元的總共4萬元整。他取出了一張1500元的放在錢包裏,剩餘的還有3.85萬元,他全部裝在一隻信封裏,等哈克尼斯走了之後,他又寫了一封信,一並裝在信封裏,11點鍾的時候他到理查茲家敲門。理查茲太太從門縫裏偷偷目睹了一眼,隨後開門把那封信接了過來,那位陌生人一言不發地走了。她滿臉通紅地跑進屋,兩條腿有點不聽使喚,邊喘氣邊說道:

“我肯定是把他認出來了!昨晚上我就覺得好像以前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他。”

“他就是送口袋到這兒來的那個人嗎?”

“我認為應該是他。”

“那麼他也就是那個化名的斯蒂文森,他用他那個捏造的秘密讓這個鎮上的所有的公民都上當了。現在如果他送來的是支票,而不是現款,那我們也就上當了,本來我們還認為幸免了。昨晚上睡了一夜,剛剛覺得心裏舒服了一點,但那個信封的樣子卻叫我心煩。它的厚度不夠,8500元錢,就算都是最大麵額的鈔票,也要比這裝得厚實些。”

“愛德華,你為什麼不喜歡要支票呢?”

“斯蒂文森簽字的支票!這8500塊錢如果是鈔票,我還能夠勉強收下——因為那好像是上天注定了的,瑪麗——可是我一向都沒有多大勇氣,我可沒有膽量拿著一張簽了這個晦氣名字的支票去希圖兌現。那肯定是一個圈套。那個人想要誘我上當,我們好歹總算逃脫了,但現在他又耍了另外一套花招。如果是支票的話……”

“啊,愛德華,最糟糕的來了!”她舉起支票,開始喊起來。

“快扔到火裏!趕快!我們千萬不能受誘惑。這是一個陰謀,想讓大夥兒拿我們來開玩笑,和其餘那些人擺在一起,還有……快給我吧,你幹不出這一手!”他把支票搶過來,僅僅攥在手裏,想快點扔到火爐裏去,但他終究是個人,是個出納員,因此他停頓了一下,認真仔細地看了看支票上的簽名。結果他幾乎暈厥過去。

“快給我扇扇,瑪麗,扇一扇!這簡直就是黃金!”

“啊,真是美透了,愛德華!為什麼?”

“支票是哈克尼斯開的。這裏麵究竟有什麼秘密,瑪麗?”“愛德華,難道你認為……”

“你看——看看這個!1500——1500——1500——34000”38500!瑪麗,那一口袋假錢還不值12元。但哈克尼斯——顯然是——如數的付出了相同的價錢。”

“這麼說你認為這些錢全部都歸我們——不僅僅隻是那1萬元嗎?”

“唔,好像是這麼的。不但如此支票還是開給‘持票人’的哩。”

“這樣的支票好不好呢,愛德華?這是怎麼回事?”

“我看這是暗示叫我們到遠處的銀行去兌現。也許哈克尼斯不想把這件事情傳出去吧。那是什麼——一張字條嗎?

“是呀。同支票放在一起的。”

這封信是“斯蒂文森”的筆跡,但上麵沒有簽名。信裏說:

我大失所望了。你的誠實是不受任何誘惑侵害的。起初我不這麼想,但我那種想法冤枉了你,現在我請你諒解,是發自我的內心的歉意。我尊敬你——這也是誠心誠意的話。在這個鎮上的人連給你做牛做馬都沒有資格。親愛的先生,我起初曾給自己規規矩矩地打過賭,認定在你們那個自命不凡的村子之中有19個人是可以使之墮落的。我輸了。現在請你把全部賭注都拿去吧,這是你應得的。

理查茲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道:

“這似乎是用火寫成的——真燙人哩。瑪麗——我又難受起來了。”

“我也是。啊,親愛的,我寧可……”

“仔細地想想,瑪麗——他居然這麼相信我。”

“啊,別說了,愛德華——我受不了。”

“這些恭維的話,如果我們真能受之無愧,瑪麗——天知道我以前的的確確是認為自己應得那樣的稱讚哩——我想我寧願拿這4萬元來換那樣的稱讚。那我就把這封信保存起來,把它當成比黃金和寶石還貴重的東西,永遠保存著。但是現在——有了它在身邊指責,我們就不能在它身邊過日子了,瑪麗。”

他把它拋入火裏了。

正在這時來了一個通訊員,交來一封信。

理查茲撕開信封,取出裏麵的信念道。這是柏傑士寫來的。

我碰了難關的時候,你曾救過我。昨晚上我也挽救了你。這是以撒謊為代價的,但是我情願犧牲,而且是出於感激的至誠。這個村裏誰也不像我這樣了解你的為人,深知你多麼仁慈、多麼高尚。在內心裏,你不會看得起我,因為你知道人家歸咎於我、眾口一詞地給我定了罪名的那樁事情,但是我懇求你能夠相信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這可以幫助我忍受我的痛苦。

柏傑士(簽名)

“得救了,又是一次。並且條件這麼好!”他把這封信同樣丟到火裏。“我……我寧肯死了還好些,瑪麗,我恨不得擺脫這一切。”

“啊,這種日子真難受呀,真難受呀,愛德華。這一刀刀紮在心窩裏,偏偏又是出自他們的真誠,真是心痛不堪——而且報應來得這麼快!”

在選舉前三天,兩千名選民每人突然收到一件珍貴的禮物品——那些刻著名字的假雙頭鷹金幣。它正麵的周圍刻上了這些字:“我向那位外地人說的那句話是這樣的——”反麵刻上了這些字:“快去改過自新吧。賓克頓(簽名)。”由此那幕有名的滑稽劇所造成的後果就全部扣在一個人頭上了,並造成了嚴重的局麵。這使最近那場大哄笑又流行起來,集中到賓克頓身上,於是哈克尼斯的競選就輕而易舉地獲勝了。

在理查茲夫婦收到支票之後24小時內,他們的良心在應受煎熬之後,逐漸恢複了平靜,這對老夫妻慢慢地學會了安於他們所犯的罪。但現在他們還有一樣尚未體驗,那就是一個罪過,當其似乎還有機會被人發現的時候,它就顯得存在新的、真正的恐怖。這令它具有一種新鮮的、最具體而又重要的麵貌。早晨的教堂裏做禮拜的時候,牧師布道還是那千篇一律,所說的話和說的方式都如同經常一樣,他們已經聽過無數遍了,早就覺得那盡是空話,幾乎是毫無意義,像極了催眠曲,但現在卻變了:布道詞好似是處處帶刺,專在針對著他們,好像是特別為那些犯下極大罪惡的人而發的。做完禮拜之後,他們盡快擺脫那一群祝賀他們的人,迅速往家裏趕,隻覺得渾身不自在,有一種透徹心扉的涼意,連自己也不知是為了什麼——隻是些模糊的、隱隱約約的、不知所名的恐懼。柏傑士先生在街角轉彎的時候,他們又碰巧地遇到了。他們點頭給他打招呼,他竟毫不理會!其實是他懷有心事忽略了身邊的人,但他們卻並不知道。他這種態度是什麼意思呢?那也許是表示——也許是表示——啊,那可能是含著許多可怕的意思。難道是他早就知道理查茲當初本可以給他洗刷罪名,卻不聲不響地等待著一個機會來給他算賬嗎?回到家裏,他們在心煩意亂中漸漸想起到在那天晚上理查茲向他的妻子說出他知道柏傑士無罪的那個秘密的時候,他們的女仆可能恰好在隔壁房間裏聽見了他們的談話,然後理查茲就想像到當時他曾聽見那兒有女人長袍的颼颼響聲,再之後他就確信她肯定聽到那個聲音。他們找了個理由把莎拉叫來,觀察她的神色:她如果向柏傑士先生泄露了秘密,她在態度上就會顯現出來。他們問了她幾個問題——問東問西,毫不相關,而且似乎不知所去,因此這姑娘認為一定是這對老夫妻的心情由於忽然交了好運而有點反常。他們用嚴厲而專注的眼光盯著她,這可使她大為驚恐,結果就假戲真唱了。她漲紅了臉,神色慌張了起來,不知所措,在這對老人眼中,這都是明顯的犯罪的表現——反正是某種可怕的罪行——毫無疑問,她是個奸細,是個叛徒。莎拉離開之後,他們就不斷把許多毫無關聯的事情湊在一起,由牽強附會中得出了可怕的結果。當情況顯得極端嚴重的時候,理查茲突然發出一聲急喘。他的妻子問道:

“啊,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那封信——柏傑士的信!措辭是諷刺的語氣,現在我明白了。”他念出那裏麵的句子:“‘在內心裏,你不會看得起我,因為你知道人家歸咎於我的那樁事情’——啊,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老天保佑我吧!他知道我知道!你看他措辭真巧妙。這是個圈套——而我就像個傻子似的,偏要走進這個圈套!瑪麗,你……?”

“啊,這真是糟糕透頂——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話——他沒有交還給你寫的那份假對證詞。”

“沒有——故意留下來毀我們。瑪麗,他已經給別人泄漏過了。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做完禮拜之後,我在許多人臉上看出來了。唉,我們給他點頭打招呼,他都不睬——他當然知道自己耍了什麼花招!”

那天晚上醫生被請來了,第二天早上這個消息就傳遍小鎮的各個角落。這對老夫妻病得很嚴重——根據醫生的說法,他們是由於得了這筆意外橫財,興奮過度,加上大家都去祝賀,夜裏睡得太晚,因此就被累垮了。鎮上的人都真心地為他們難過,因為現在大家所能引以自豪的,也許就隻剩下這對老夫妻了。

又過了兩天,消息更壞了。這對老夫妻滿口胡說,盡做些奇怪的事情事。護士們親眼看見,理查茲擺出了幾張支票——是8500元嗎?不對——數目驚人——3.85萬元!這個巨大的財富究竟應該怎麼解釋呢?

第二天護士們又傳出了新的內容——而且是很奇怪的。她們本來商議好了,把支票藏起來,以免發生意外,可是她們去尋找的時候,支票已經不在病人的枕頭下麵——無影無蹤了。病人說:

“別動我的枕頭吧,你們想要什麼?”

“我們覺得最好是把支票……”

“你們以後再也看不到那幾張支票了——已經沒有了。那是從撒旦那兒來的。我看見那上麵蓋著地獄的印,我知道這是送來誘我犯罪的。”然後他又開始嘟嘟囔囔地說些奇怪的話,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醫生讓她們不要讓別人知道。

理查茲說的是實話,那些支票從此再也沒有人看到了。

好像是有一個護士說了夢話吧,因為在此後兩天之內,那些不許聲張的胡話已經在鎮上傳得滿城風雨了,並且這些胡話都是令人驚疑不定的。這些話似乎是說明了理查茲自己曾經申請那一袋錢,柏傑士隱瞞了事實,然後又故意地把它泄露出來了。

柏傑士因此大受責難,他堅決說從無此事。他說這個害病的老頭兒神誌不清了,這樣重視他隨便說的話是不公平的。但並沒有消除群眾的懷疑,大家都議論紛紛。

不久之後,傳聞理查茲太太在昏迷中說的話也漸漸與她的丈夫的胡話雷同起來。因此懷疑更加旺盛,終於成為確信,全鎮對這位唯一不曾丟過臉的重要公民的廉潔所感到的驕傲心理也就開始冷淡下來,如殘燭般地一閃一閃,趨於熄滅了。

一周過去了,傳出了更多的消息。這對老夫妻快要死了。理查茲在臨終的時候,神誌忽然清醒起來,於是他請人把柏傑士找來。柏傑士說:

“請大家離開這裏。我想他是希望說幾句隱私的話。”

“不!”理查茲說,“我要有人作旁觀。我要你們每一個都仔細聽我的話,好讓我像人一樣地死去,而不是一隻狗。我原本是清白的——虛偽地清白——同其他的人一樣。我也和其他的人一樣,遇到誘惑的時候就把持不住了。我簽署了一份謊言,申請過那個晦氣的錢袋。柏傑士先生記得我原先幫助過他一次,於是為了報恩(也是由於糊塗),他就隱瞞了我的申請書,拯救了我的名譽。你們都知道多年以前大家歸罪於柏傑士的那件事情。我的證明,而且也隻須我的證明,就可以洗刷他的罪過,但我太懦弱,就讓他遭了不白之冤——”

“不對——不對——理查茲先生,你……”

“我的女仆把我的秘密泄漏給他了——”

“誰也沒向我泄漏什麼話——”

“因此他就做了一樁自然而且合理的事情,他懊悔不該救我,就把我的謊言揭穿了——這是我自作自受——”

“決沒有!我發誓——”

“我憑著自己的良心原諒他。”

柏傑士在為他開脫,但這位臨終的人再也聽不到他的話了,他隨即斷了氣,卻不知自己又做了一樁對不起柏傑士的事情。他的老伴那天晚上也隨她而去了。

那廉潔的19家中的最後一人也成了那個滑稽玩笑的犧牲品。這個小鎮被剝去了它那世代光榮的最後一塊遮羞布。它的哀悼是不大顯眼的,但頗為深沉。

經州議會通過——如群眾的要求——赫德萊堡獲得了批準,改名為……(不管它叫什麼吧——我決計保守秘密),而且還從自古以來刻在這個小鎮的官印上給它增光的那句格言中刪掉了一個字。

它重新成為一個誠實的村鎮了,誰要再打算找它的碴子,發現它打瞌睡的話,那就必須早起才行。

(舊格言)請勿讓我們受誘惑=(新格言)請讓我們受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