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狗的自述(1 / 3)

我的父親是個“聖伯爾納種”,我的母親是個“柯利種”,但我卻是個“長老會教友”。我母曾經親是這樣告訴我的。但是這些微妙的區別我自己並不清楚。在我的想法裏,這些名稱僅僅是些派頭十足卻毫無意義的字眼。我母親很愛這一套。她喜歡說這些,還喜歡看看其它的狗顯出驚訝和忌妒的神氣,好像在驚訝她為什麼受過如此多教育似的。但這其實並不是什麼真正的教育,不過是賣弄玄虛罷了:那是她在餐廳屋和客廳裏有人談話的時候在旁邊聽,並且和孩子們到主日學校去,在那兒聽,才把這些名詞學會的。每當她聽到了那些晦澀的字眼,她就反反複複地背好幾遍,因此她才能把它們記住,等後來在附近一帶開起講學問的會來,她就把它們搬出來唬人,叫別的狗大吃一驚,並且不好受,附近所有的狗兒都讓她唬住了,這就使她沒有枉費那一番心血。如果有外人,他差不多一定要懷疑起來,他在大吃一驚、細細回味起來之後,就要問她那是什麼意思。她每次都答複人家。這是他難以預料的,本來他以為可以把她難住;所以她給他解釋之後,他反而顯得很難為情,雖然他原來還以為難為情的應該是她。其他的狗都等著這一刻的到來,並且很高興,很替她得意,因為他們都有過同樣的經曆,早知道結局如此。她把一串深奧字眼的意思告訴人家的時候,大家都羨慕得要命,無論哪隻狗也不曾想過懷疑這個解釋是否對錯。這也是很理所當然的,因為第一呢,她回答得非常快,就仿佛是字典說裏的注解似地,另外,他們上哪兒去弄得明白這詞解釋的對錯呀?因為有才學的狗就隻有她一個。等我長大一些的時候,有一次她把“缺乏智力”這幾個字記熟了,並且在整整一個星期裏的各種集會上拚命地顯擺,使人很懊喪、很喪氣。就在那一次,我發現在那一個星期之內,她在好幾個不同的集會上被人問到這幾個字的含意,每次她都不假思索地說了不相同的解釋,這就令我看出了她與其說是有學問,還不如說是沉得住氣,當然我並沒戳穿她的謊言。她有一個名詞時常現成地掛在嘴邊,像個救命圈似的,遇到緊急關頭就像有的時候,猛不提防她有了被衝下船去的危險,她就把它套在身上——那就是“同義詞”這個名詞。一旦她不巧搬出幾個星期以前賣弄過的那一串晦澀的字眼來,但她卻把原來的解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的時候,要是有個生客在場,那當然就要被她弄得暈頭轉向,好一會之後才清醒過來,此時她已經調轉了方向,順風順水地往另外一段路程上飄出去了,料不到會有什麼問題,所以客人忽然招呼她,向她請教詞解之時,我能夠得出她的帆篷鬆了一會兒勁(我是唯一明白她那套把戲的底細的狗)——但不久之後——馬上就鼓起了風,鼓得滿滿的,她就似夏天一樣平靜地說道,“那是‘額外工作’的同義詞”,或是說出與此類似的嚇壞人的一長串字,說罷就高高興興地走開,輕飄飄地又趕另一段路程去了。她簡直是非常稱心如意,你知道吧,她把那位生客晾在那兒,弄得目瞪口呆、無言以對,那些內行就一致把尾巴在地板上敲,他們臉上也雨過天晴,露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成語也是一樣。如果有什麼特別好聽的語句,她就搬回一整句來,賣弄六個晚上、兩個白天,每次解釋都徑向不同——她也隻能如此了,因為她所注意的僅僅隻是那句成語;至於說的是什麼,與她無關,而且她也清楚那些狗沒頭沒腦的,挑不出什麼刺。咳,她才真是個了不起的角色哩!她這一套弄得非常順手,因此她一點也不擔心,她對於那些糊塗蟲的無知無識,有十足的把握。她甚至還把她聽到這家人和吃飯的客人說得哈哈大笑的小故事也記住一些;但如平時一樣,她老是把這個笑話裏麵的精彩地方胡湊到不相幹的一個裏麵去,理所當然是湊得莫名其妙,簡直是驢頭不對馬嘴;她說到這種地方的時候,就倒在地板上打滾,大笑大叫,就像發了瘋似的,但我看得出她自己也不清楚怎麼她說的不如她當初聽見人家說的時候那麼有趣。不過這並不要緊;別的狗也都打起滾來,而且汪汪大叫,個個心裏都暗自為了沒有聽懂而害臊,根本就不會猜想到過錯不在他們,而是誰也看不出這裏麵的毛病。

從這些事情,你可以知道她是個相當愛麵子和不老實的角色;不過她還是有些長處,我覺得那是足以與她的缺點相抵的。她的心眼兒很好,態度也很端正,不管人家有什麼對不住她的事,她從來就不記恨,總是大大咧咧不把它記心了,過一會就忘了;她還教她的孩子們學她那種好脾氣,我們還從她那兒學會了在危急時刻表現得勇敢和敏捷,堅持到底,不管無論是朋友還是生人遇到了危險,我們都要大膽地承擔下來,盡力幫助人家,絲毫不考慮自己的得失。而且她不僅僅隻是耍嘴皮了,而是自己以身作則,這是最好的辦法,最有把握,最經得起考驗。啊,她所做的那些勇敢的事和漂亮的事可真了不起!她可以成為一個勇士;而且她還十分謙虛——一言概之,你不得不佩服她,你也不得不學她的榜樣;哪怕是一隻“查理士王種”的長耳狗和她在一起,也不能老是完全瞧不起她。所以,您也知道,她除了有教養之外,還是有些別的長處哩。

我漸漸地成長,卻被人賣了,要被別人帶走,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離別時,她很傷心,我也很難過,我們倆都哭了;但是她極力安慰我,說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了一個聰明和高尚的目的,必須好好地盡我們的責任,決不要發牢騷,我們碰到什麼日子就過什麼日子,要盡量顧到別人的利益,無論結局如何;都不是歸我們管的事情。還說凡是喜歡這麼做的人將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裏一定會得到光榮和很好的報酬,我們禽獸雖然不到那兒去,但隻要循規蹈矩過日子,多做些好事情,不圖報酬,還是可以使我們短暫的生命很體麵和有價值,這本身就可以算是一種酬勞。這些道理是她和孩子們到主日學校去的時候隨便聽到的,她很用心地全部記在心裏,比她記的那些字和成語都更加深刻;不但如此她還下了很深的工夫研究過這些道理,為的是對她自己和對我們都有好處。你可以從這兒看得出她腦子裏雖然有些輕浮和虛榮的成分,終究還是聰明和肯用心思的。

於是我們就互相告別,含著眼淚彼此看了最後一眼。她叮嚀我的最後一句話——我猜她是專門留在最後說的,好讓我記得清楚一些——是這樣說的:“為了紀念我,當別人遇到危險的時候,你就不要想到自己,你隻要想到你的母親,照她的辦法行事。”你想我會忘記這句話嗎?不會的。

那真是個溫馨的家呀!——我那新的家。房子又好又大,還有許多圖畫和精巧的裝飾,講究的家具,根本沒有陰暗的地方,到處都有充分的陽光照得非常鮮亮;四周還有很寬敞的空地,還有個大花園——啊,那一大片草坪,那些高大的樹,那些花,說不完!我在那兒就好像是這一家人裏麵的一份子,他們都愛我,把我當成心肝似的,而且並沒有給我換個新名字,還是用我原來的名字叫我,這個名字是我母親給我取的——愛蓮·麥弗寧——因此我覺得它特別親密。她是從一首歌裏發現的。格萊夫婦也知道這首歌,他們說這個名字很棒。

格萊太太有30歲,她非常漂亮、非常可愛,那樣子你簡直想像不出;莎第10歲,正如她媽媽一般,簡直是照她的模樣刻出來的一份美麗可愛的仿製品,有一頭赭色的頭發,身穿短短的上衣;娃娃才一周歲,長得白白淨淨,臉上有一對小酒窩,他很喜歡我,總愛拽我的尾巴,抱我,親我而且還哈哈大笑地顯示出他那天真爛漫的快樂,簡直沒完沒了;格萊先生38歲,高個子,細長身材,長得很帥氣:頭有點禿頂,人很機敏,身形矯健,一本正經,辦事從不拖拖拉拉,很有理智,他那副如冰鑿石刻的臉簡直就如閃耀著冷冰冰的智慧的光芒!他是一位有名的科學家。我不知道科學家是什麼意思,但我母親一定知道這個名詞怎麼解釋,知道怎麼去賣弄它,讓其它人羨慕。她不但會知道怎樣去拿它叫一隻捉耗子的小狗聽了垂頭喪氣還,能把一隻哈巴狗唬得一愣一愣的。但就是這個名詞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名詞是實驗室。如果有一個實驗室能夠把所有的狗脖子上拴著繳稅牌的頸圈都取下來,那麼我母親肯定就會組織一個托拉斯來辦這麼一個實驗室。實驗室並不是一本書,也不是一張圖畫,也不是洗手的地方——大學校長的狗是這麼說的,但又不對,那叫做盥洗室;實驗室是大有區別的,那裏麵放滿了罐子、瓶子、電器、五金絲和千奇百怪的鋼鐵家夥;每個星期都有別的科學家到這裏來,坐在那地方,用那些鋼鐵家夥,大家還討論,還做他們所謂什麼試驗和研究;我也常常到那裏去,站在旁邊聽,很想學點東西,為了我母親,為了好好地紀念她,雖然這對我是件痛苦的事,因為我體會到她一輩子耗費了不少精神,可我卻什麼也沒學不到;不管我如何努力,我聽來聽去,根本就一點也聽不出所以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