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感覺到難以聽從妻子的話,因為他心裏總在思來想去——努力要回憶他曾經幫過固德遜什麼忙。
他們幾乎徹夜無法安眠,瑪麗是快樂而又想個不停,愛德華卻隻忙著用心思,但並不十分快樂。瑪麗總在盤算著如何處理這筆錢財。愛德華一直在挖盡心思地要回想起那個恩惠。起初他為了對瑪麗撒了那個謊——假如說那是謊話——良心上頗感不安。後來他反反複複思考了一陣——假設那的確是撒謊吧,那又如何?難道有什麼大不了嗎?我們難道不是經常在行為上幹撒謊的勾當?那又為什麼不能說謊呢?你看瑪麗所做出來的事情。當他正在趕快去做那樁踏踏實實的事情的時候,她在做什麼?後悔沒有把那張紙條子滅掉,留下那把錢!難道盜竊比說謊強?
因此這個問題就不怎麼使他難受了——那句謊話已沒有關係了,並且還使他感到安慰。其次一個問題又占了主要地位:到底有沒有幫過人家的忙?你看,這兒分明有固德遜本人的證明,斯蒂文森的來信已經說清楚,這就是最好的證明——這簡直可以作為法律上的證據,證明他確實幫過人家的忙。當然。所以這一點算是解決了……但是不行,還不見得徹底解決了。他略微吃驚地想起這位不認識的斯蒂文森先生就講得並不完全肯定,他記不清幫這個忙的人到底是理查茲,還是另有其人——而且,哎呀,他還說相信理查茲的人格哩!所以理查茲不得不由他自己確定這筆錢財的歸屬——斯蒂文森先生相信他假如不是應得的人,就肯定會毫不吝嗇地把應得的人探訪出來。啊,把人家安排到這種地步,真是可惡——哎,斯蒂文森怎麼就不興把這種疑問刪除呢!他為什麼要留下這個疑問?
又是一陣考慮。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難道是同名同姓,而不是他人的名字,在斯蒂文森心裏留下了印象,使他感到他是應得這筆錢財的人?這倒像是很好。是的,這確實像是大有希望。實際上,他一直往下想,希望也就好像越來越大——到最後,這個理由終於鐵證如山了。這是理查茲馬上不再把這個問題放在心上,因為直覺告訴他,認定一個證據既經確定,就不要再追究為妥。
這時他心安理得地感到爽快,可是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卻總在逼著他注意:當然他是幫過人家的忙——這是肯定了的,可是到底幫的是個什麼忙呢?他必須回想出來——必須想起這樁事情,不然他就不睡覺,因為這才能使他心境安寧,毫無掛慮。於是他想了又想。他想到許多件事情——可能幫過的忙,甚至是大致肯定幫過的忙——可是沒有一件顯得很重要,沒有一件顯得夠分量,沒有一件顯得值這筆錢財——值得固德遜希望他能在遺囑中留下的那筆財產。僅僅如此,他根本就想不起曾經做過這些事情。那麼,哎——那麼,哎——那到底應該是幫了一個什麼忙,就竟會使得一個人這麼感激涕零呢?啊——拯救了他的靈魂!肯定是這麼回事。對,現在他回想起了起初曾有一次自告奮勇去勸說固德遜入教,並且不厭其煩地勸了他——他打算說是勸了數月之久,可是仔細一想,數月縮成了1個月,又縮成了1周,又縮成了24小時,然後縮得無影無蹤了。是的,他現在記得十分清楚,而且是非他所願地那麼鮮明,固德遜起初的回答是叫他滾蛋,不要管閑事——他可不希望跟著赫德萊堡升天堂!
於是這個答案是失敗了——他並不曾拯救過固德遜的靈魂。理查茲不免有些生氣。然後過了片刻工夫,又閃現了一個想法:他曾經幫助固德遜挽救過他的財產嗎?不是,這是說不過去的——他本來就一無所有。他的性命呢?一點也不假。當然。唉,他早就該想到這個了。這一次他總算走對了路,毫無質疑。於是頃刻之間,他那想像的風車就大轉特轉起來了。
此後,在精疲力盡的整整兩個小時之內,他一直在忙著救固德遜的命。他以各種困苦和冒險的方式幹這樁事情。每一次他都很圓滿地把這個救命的舉動做到了完美的地步,而後正當他開始相信這樁事情確實是發生過的時候,湊巧就有一個煩人的枝節問題出現,使得整個事情變得滑稽可笑。比如拿泅水救命來說吧。在這種救命方式之下,他曾經豁出去把淹得快要斷氣的固德遜拖上岸來,還有一大堆人旁觀讚歎,但是他把整個經過完全編好之後,正在開始回憶一切的時候,卻又生出了許許多多毫無多大作用的枝節問題:鎮上的人們可能都知道這樁事情的,瑪麗也可能知道,在他的腦子裏,這樁事情也會像鈣光燈似地放出耀眼的光芒,而不至於是一件他可能做了而“不知道到底對人家有多大好處”的、並不顯著的好事。而且想到這裏,他又想起了他自己本來就不會遊泳。
啊——原來又有一點,他從開始就忽視掉了:這樁事情必須是他做了之後卻“不以為是的好事”。唉,真是,那麼想出這樁事應該是很容易的——比其他那些事情簡單得多了。不出所料,他很快就想出來了。多年前,固德遜差點和一個名叫南賽·休維特的很可愛、很美麗的姑娘結婚,但是為了某種原因,這樁婚事擱淺了,結果那個姑娘死了,後來固德遜就一直單身生活,並且漸漸變得性情孤僻,幹脆就成了一個厭世嫉俗的人。這個姑娘死後沒多久,村裏的人就發現了,或是自以為發現了,她的血管裏含有一點點黑人的血液。理查茲把這個問題考慮了很久,後來終於覺得他想起了一些與此有關的事情,那些事情一定是由於以前不曾理會,在他腦子裏消失得毫無蹤影了。他好像是隱隱約約地想起了起初發現那黑人血液的就是他自己,把這個消息告知村裏人的也是他,還想起了村裏人告訴了固德遜,說清了消息的來源,想起了他就是這樣拯救了固德遜,讓他沒有和這個有黑色混血的姑娘結婚。他幫了他這個忙,卻“不知道對他有多大好處”,事實上從來就不知道他是在幫人家的忙,可是固德遜當然知道他幫這個忙的價值,也清楚他是如何千鈞一發地獲得了幸免,所以他才在臨終時對他的恩人感激不盡,恨不把自己的財產留給他。現在一切都明白了,他越回想就越覺得這事情非常明顯,不用多問,最後,當他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覺的時候,心裏頗為滿足而快樂,他回憶著全部經過,就像是剛發生的一樣。實際上,他似乎還記得固德遜曾經有一次親自對他說過感激的話。在這期間,瑪麗已經花了6000元給她自己購置了一所新房子,還買了一雙睡鞋送她的牧師,然後就踏踏實實地睡著了。
在那同一個星期六晚上,郵遞員給其他的首要居民每人送去了一封信——一共送了19封。信封完全不相同,筆跡相同,信的內容也相同,除此以外,分毫不差。每封信都是完全照理查茲所收到的那一封抄下來的——筆跡和信的內容都是十分相像——而且都是斯蒂文森簽字的,隻是收信人的姓名改變了。
天明後,18位主要公民都在相同時間內和他們的一樣身份的弟兄理查茲做了相同的事情——他們用盡了畢生精力,要想出他們曾在無意中如何幫助過巴克萊·固德遜。但對於任何一位,這番功夫都不見得輕鬆快樂,然而他們卻成功了。
在他們很費力地做著這項工作的同時,他們的妻子卻輕而易舉地把整夜工夫消耗在花錢的問題上了。一夜之間,那19位太太平均每人從那口袋裏的4萬元中花掉了7000元——總共是13.3萬元。
第二天傑克·哈裏代不禁大吃一驚。他看出那19位主要的公民和他們的妻子臉上都重新現出了那種心平氣和、純潔、的開心神情。他簡直受寵若驚,一時想不出什麼開玩笑的話來,可以破壞或是改變這種氛圍。所以現在就輪到他對生活頗感不滿了。他對他們開心的理由暗自作了許多推測,但一經查證,沒有一個說對的。他遇到威爾科克斯太太,看到她臉上那副平和的如癡如醉的神情時,心裏便猜測:“難道是她的貓生了貓仔子。”——因此他就去問她家的廚師,結果並非如此;廚師也看出了那種開心神色,卻不知為什麼。當哈裏代發現“老實人”畢爾遜(村中的綽號)臉上也有那種狂喜神情時,他就猜測畢爾遜有一位鄰居摔斷了腿,但調查的結果,這事情也沒有發生。格裏戈利·耶次臉上那副抑製不住的狂喜神色隻能有一種解釋——他的丈母娘去逝了,這又錯了。“那麼賓克頓——賓克頓——他肯定是要回了原本認為要落空的一元錢的債。”諸如此類,左搞右猜。他所猜測的事情,有的是存在疑問,有些卻已證實了是分明的錯誤。最後哈裏代自言自語道:“反正歸結起來,今天赫德萊堡有19家人暫時上了天堂,我不曉得原因何在;我敢肯定老天今天一定是休息了。”
有一個鄰州的建築師和營造商最近到這個前途無量的村裏大膽地開辦了一個小小的企業,現在他的招牌已經掛了一周了,自始至終也沒有一個主顧。他很如心失望,後悔不該來。可是現在他的運氣突然好轉起來了。那些首要的公民的太太一個又一個地私自對他說:
“下周到我家裏來吧——不過暫時請你不要外傳。我們計劃蓋房子。”
那一天有11家來邀請他。當晚他就給他的女兒去信,毀了她和一個同學的婚約,他說她可以找一個比他身價高萬倍的對象。
銀行家賓克頓和其他兩三位富裕的人物打算蓋鄉村別墅——可是他們耐心地等待著。這類人物在小雞還沒有出殼的時候是不把它們作數的。
威爾遜夫婦策劃了一個新的盛舉——化裝跳舞會。他們並沒有正式去請客人,隻是親密地對他們的親朋好友們說,他們正在思考這件事情,並且覺得他們應該舉行這個舞會——“假如我們舉辦的話,那肯定會請你參加。”大家都覺得很奇怪,於是因此互相議論道:“嗨,他們真是發瘋了,威爾遜他們的家境如此貧寒,他們請得起嗎?”19家的主婦之中有幾位私自向她們的丈夫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一直默不作聲,且等他們把那個寒磣的把戲演完之後,我們再來舉辦一個隆重的,準叫他們出醜。”
時光如水,那些未來的揮霍的預算越來越龐大、任性、愚蠢和胡鬧了。照情形看,這19家好像是每一家都不但要在領款的日子以前把這4萬元全部花完,還要在這筆款到手的時候當真負債才行。有好些人忘乎所以,不以打算如何花錢為足,竟然真地花起來了——用賒賬的方法。他們買地、接受典當的產業、購置農莊、買投機的股票、買高檔服裝、買馬,還有各種其他的東西,先拿現款付清利息,其餘由他們負責償還——以10天為限。隨即這些人明白過來,就知道事情不妙,於是哈裏代就看出很多人臉上開始流露出一種害怕的憂慮。他又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威爾科克斯家裏的小貓並沒有死,因為一直沒有生出來;誰也曾未把腿摔斷;丈母娘也曾未減少;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這真是個捉摸不透的謎。”
另外還有一個滿腦子疑慮的人——柏傑士牧師。接連幾天,不論他去什麼地方,好像總有人跟蹤,或是東張西望地尋找他,如果他到了一個偏靜的地方,那19家的人當中就肯定有一位出現,鬼鬼祟祟地把一隻信封塞到他手裏,悄悄說一聲“星期五晚上在鎮公所拆開”,然後就像犯了罪的罪人似地逃開了。他本來猜想著也許會有一個人申請領取那隻錢袋——但這還是靠不住的,因為固德遜已經不在了——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會有這麼多人來申請。最後到了禮拜五那個隆重的日子,他一共收到了19封信。
三
鎮公所從來沒有比這一天更美麗過。大廳盡頭的講台後麵掛滿了色繽紛的旗子,牆上每隔一個相當距離都掛著一些五光十色的彩旗,樓座的前麵也掛上了旗幟,支柱上也裹著旗子,這一切都是為了給外來的客人以很深的印象,因為客人的數量一定很多,而且大多數是與新聞界有關聯的。全場坐滿了人,412個固定的座位都坐滿了,另外還在過道裏臨時安排了68個座位,也坐滿了,講台的階梯上也坐上了人,有幾位重要的客人被安排在講台上的座位上,講台前方和兩側的邊緣擺放成馬蹄形的那些桌子後麵坐著一大批來自各地的特派記者。全場的裝辦之講究在這個鎮上是前所未有的。有些服裝代價很高,有幾位身穿這種華麗衣服的婦女顯得有點不太習慣的樣子。至少本鎮的人感覺她們有這種表情,但是這種看法之所以產生,也許是因為本鎮的人知道這些婦女以前從來沒有穿過這樣的衣服吧。
那一袋黃金放在講台前麵的一張小桌子上,全場的人都能夠清楚的看到。在場的絕大部分人都瞪著雙眼望著它,心裏感到一種熱烈的興趣、垂涎欲滴的興趣、渴望而又傷感的興趣;隻有那少數的19對夫婦卻以親切、撫愛和物主的眼光直望著桌子上的寶貝,而這19對夫婦中的男性有一半則在一遍又一遍地默默背誦著為答謝會眾的掌聲和祝賀而演講的簡短的即席致詞,這些話是他們準備立刻就要站起來說的。這些先生們中間的某一位不時地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條子來,暗暗地瞟它一眼,以便幫助記憶。
會場中當然不斷地有嘰嘰喳喳的談論聲——這是理所當然的,然而後來牧師柏傑士先生站起來,把手放在那隻口袋上的時候,全場頓時鴉雀無聲,他甚至能夠聽得見身上的細菌咀嚼的聲音。他講述了錢袋的古怪來曆,繼而滿腔熱情地說到赫德萊堡因誠實表現而獲得的那種悠久的應得的聲譽,並且說到全鎮的人由於這種聲譽而感到問心無愧的光榮。他說這種聲譽根本是一份無價之寶,得老天保佑,它的價值如今更加無可估計地達到極限,由於新近這件事情已經把這種名聲傳播得很廣,導致全美洲的人都把眼光集中到這個村子上來了,而且——他希望、並且相信——致使這個村子的名字變成了“不可敗壞”的同義詞。(陣陣掌聲)“如今由誰來充當這個貴重的珍寶的監護人呢——讓全村共同擔負責任嗎?不可以!這個責任隻可能是個人所有的,而不能是整個社會的。從今以後,你們在座每個人都要親自擔任它的特殊監護人,全部都要負責不叫它受到任何損傷。我想問你們——問你們每一位——是否願意擔負這個責任?(台下紛紛表示同意)如此美好極了。你們還要把這種責任流傳給諸位的子孫後代,代代相傳。今日你們的純潔是無可挑剔的——千萬要注意把它永久保持住。今日在整個社會裏沒有一個人會受到誘惑去拿別人的錢,不屬於自己的,連一分錢也不會碰一下——千萬要堅持這種美德。(“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我不便在這裏拿我們自己和別的村子相比較——有些村是對我們懷有敵意。他們有他們的作風,我們有我們的作風,各有千秋,我們就知足常樂。(掌聲)我的話講完了。各位朋友們,在我手底下放著的,是一位不相識的好人對我們的品德最好的表示,由於他的舉止,由此之後全世界的人也會永久知道我們是怎樣的人。我們並 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我代表在座的向他表示由衷的謝意,並且請大家用熱烈的掌聲,表示同意。”
在場會眾全體起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連會場的牆壁都震動了。掌聲過後大家又坐下來,柏傑士先生就從口袋裏取出一個信封。當他拆開信封,從信封裏麵抽出一張紙條子的時候,全場靜寂。他把這張字條的內容念出來——慢慢地、動聽地——聽眾如醉如癡地凝神靜聽這個神奇的文件,這上麵的每一個字都代表著一錠黃金。
“‘我對那位罹難的外地人說的那句話是這樣的:“你絕對不是一個壞人;快去改過自新吧。”’”然後他接著說道:
“我們很快就能知道,在所寫的這些話是不是與錢袋裏封藏的詞句相吻合;若是吻合——依我看毫無疑問是會符合的——如此這一袋黃金從此就屬於我們的一位同胞,這位同胞從今以後就在全國的麵前成為使我們這個小鎮遠近聞名的那種特別的美德的象征——畢爾遜先生!”
在場的人原來準備著爆發出風暴似的一陣應有的喝彩聲;但大家卻沒有這樣做,反而如是中風般地發呆。一時間竟然沒有一絲聲音,隨後有一陣耳語的浪潮席卷全場——大意如下:“畢爾遜!哈,算了吧,那未免太難以置信!拿20塊錢給一個陌生人——無論給誰吧——畢爾遜!這也就說給水手們聽!”此時全場又因另一陣驚奇,突然地肅靜下來了,因為大家發覺畢爾遜執事在會場中的一處站著,謙遜地低著頭,同時在另一處,威爾遜律師也在一模一樣地站著。大家百思不解地沉默了一陣。
所有人都默默無語,19對夫婦顯出驚駭和憤慨的樣子。
畢爾遜和威爾遜扭過頭來,相互瞪著對方雙眼。畢爾遜譏刺地問道:
“威爾遜先生,你站起來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有這個權利。如果你不嫌麻煩,就向大家說明說明你為什麼站起來吧?”
“如你所願,因為那張字條是我寫的。”
“這簡直是無恥的謊話!我親自寫的呀!”
這下輪到柏傑士目瞪口呆了。他在台上站著,迷茫地看著這兩位先生,先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好像不知怎麼辦才好。全場都茫然失措。還是威爾遜律師開口了,他說:
“我請求主席再念念那張字條上簽的名字。”
律師的話語主席清醒過來,他大聲念出了字條上的名字:
“約翰·華頓·畢爾遜。”
“如何!”畢爾遜大聲喊道,“現在你還有何話說?居然打算在這裏騙人,你現在準備怎樣給我道歉,怎樣給在座的諸位受了侮辱的聽眾道歉?”
“我無歉可道,先生!另外,我還要公開地控訴你是從柏傑士先生那裏偷走了那張我寫的字條了,抄了一份,然後簽上你的名字,把紙條掉包。此外你不會有什麼其他的辦法能得到這句對證的話,全世界的人,隻有我自己掌握著這個措詞的秘密。”
如果再爭吵下去,難免會造成醜惡不堪的局麵:人人都很難受地注意到那些速記的記者在那兒拚命地記錄;有許多人大聲呼喊著“主席,主席!秩序!秩序!”柏傑士用力地敲打著主席的小木槌說道:
“我們不應該忘記基本的禮貌吧。這件事情顯而易見地是哪兒出了點差錯,然而細想也不過如此。要是威爾遜先生曾經交過我一封信——哦,我忽然想起了,他的的確確是交過——我一直保存著哩。”
說完他從口袋裏取出一隻信封來,把它撕開,瞄了一眼,露出驚訝和疑惑的神色,呆站好久沒有出聲。然後他以恍惚和機械的姿勢揮一揮手,一再要想說句什麼話,終於泄了氣,沒有說出來。有幾個人大聲喊道:
“念呀!念呀!上麵寫的是什麼呀?”
終於他以迷茫的、如夢遊似的:
“我向那位不幸的外地人說的那句話是這樣的:‘你決不是—個壞人,(全場瞪著眼睛望著他,大為驚奇。)快去改過自新吧。’”(台下紛紛議論:“真奇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主席說,“這封信是賽魯·威爾遜著名的。”
“如何!”威爾遜高聲喊道,“我看這就把問題解決了!我分明知道我那張條子是被人偷看了。”
“偷看!”畢爾遜反嘴罵道。“我要讓你知道,不管是你,還是其他如你這樣的混蛋,都不能這麼大膽地……”
主席:“請守秩序,先生們,保持秩序!請坐下,你們兩位都坐下。”
他們聽從了主席的話,但是還不斷晃動著頭,滿臉的怒氣在那低聲嘟囔。全場弄得完全不知所措,眾人對於這個稀奇的緊張局麵,簡直不知該當如何。隨後湯普生站起來。湯普生是個帽商。他原本很想在這19家之中,但他還沒有這個資格。他的帽子存貨不多,夠不上那個地位。他說:
“主席先生,如果允許我發表意見的話,我想請問這兩位先生難道不會都是錯的嗎?我請問你,先生,難道他們倆都碰巧對那位外地人說了相同的話嗎?我覺得……”
硝皮商站起來,打斷了帽商的話。硝皮商對這件事充滿了牢騷,他自信自己是夠得上列入19家之中的,但是他沒有得到大家的認可,致使他在言行舉止方麵都有點兒帶刺。他說:
“呸,問題不在那上麵!那是可能有的事——100年裏說不定能有兩次——但另外那件事情可不可能有。就是他們倆誰也沒有給過那20元錢!”(觀眾的喝彩聲)
畢爾遜:“我給過!”
威爾遜:“我給過!”
然後他們兩人又互相批判對方有偷竊行為。
主席:“秩序!請坐下,對不起——兩位先生。這兩張條子不管哪一張都沒有一刻離開過我身邊。”
底下會眾的聲音:“好——如此就真相大白了!”
硝皮商:“主席先生,如今有一點是明白了:這兩位先生之中曾經有一位曾經藏在另一位的床底下,偷聽人家的家庭秘密。要是我的話並不違反會場規定,我大膽說一句:他們兩位都幹得出。(主席:“秩序!秩序!”)就當我沒說過,先生,現在我隻提出一個意見:假如他們兩人之中曾經有一位偷聽了對方告訴他的妻子的那句對證的話,我們就能夠把他查出來。”
底下會眾的聲音:“怎麼查法?”
硝皮商:“太好辦了。他們倆所寫的那句話,字句並不一模一樣。若不是隔的時間長久一點,並且在宣讀兩人的字條之間插進了一場熱鬧的爭吵,大家可能就會注意到的。”
底下會眾的聲音:“那你說區別在哪裏?”
硝皮商:“畢爾遜的字條裏說的是‘絕對不是’,威爾遜的是‘決不是’。”
許多人的聲音:“是那麼說的——他說得很對!”
硝皮商:“如此,現在隻要主席把錢袋裏那句對證的話比較一下,我們立刻就能夠查出這兩個騙子之中……(主席:“秩序!”)——這兩位冒險家之中……(主席:“秩序!秩序!”)——這兩位先生之中……(哄堂大笑和掌聲)——到底該那一位戴上這一個勳章,表明他是這個鎮上破天荒生出的第一個不老實的撒謊大王——他給這個鎮丟了臉,這個鎮從今以後也就會叫他夠難堪的!”(熱烈的掌聲)
許多人的聲音:“打開吧!——打開那口袋!”
柏傑士先生把那口袋撕開了一條裂口,伸手進去抽出一隻信封來。信封裏裝著兩張折起的信紙。他說:
“在這兩張字條有一張上麵寫著:‘隻有等到交給主席的一切信件——如果有的話——宣讀完畢之後再打開來看。’另一張上寫著‘對證詞’,由我來念吧。這上麵寫的——就是:
“‘我並不要求申請人把我的恩人向我說的話的前半句說得一字不差,因為那一半並不動人,而且容易忘記,但是結尾的40個字是很動人的,我覺得也容易記住,若不能把這些字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就請把申請人當作騙子對待。我的恩人開始說的是他很少給別人提出忠告,但如果他一旦提出忠告的話,那就一定是金玉良言。然後他就說了這麼一句——這句話時時刻刻留在我腦子裏,從來沒有遺忘過:“你決不是一個壞人——”’”
全部會眾的聲音:“這下子清清楚楚了——錢是威爾遜的!威爾遜的!威爾遜!說話呀!說話呀!”
大家激動地跳起來,擁擠到威爾遜身邊團團圍住,緊緊握著他的手,滿懷熱情地向他祝賀——同時主席敲著小木槌,大聲喊道:
“秩序,諸位!秩序!秩序!請讓我念完吧。”等到會場安靜下來之後,宣讀又繼續了——念出的是:
“‘趕快浪子回頭吧——不然,牢記我說的話——總有那麼一天,你會由於你的罪過而死,並因此下地獄或是赫德萊堡——希望你努力爭取,還是下地獄的好。’”
接著是一陣死一樣的靜寂。剛開始還有一層憤怒的表情陰沉沉地覆蓋到在場的公民們臉上,停留了一會兒之後,這層暗影逐漸消退,並且有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很想取而代之。這種表情試圖流露出來,大家拚命地壓抑,才沒有顯現出來。記者們,布利克斯敦的人們,還有其他外地來賓都把頭低下去,用手捂著自己的臉,費盡了勁,憑著極度的修養,拚命忍耐。就在這樣的情景之下,靜悄悄的會場中忽然爆發出一個孤單的叫聲——傑克·哈裏代的:
“這話才真是地道的金玉良言哪!”
他的話令全體哄然而笑,連客人都沒有例外。甚至柏傑士先生肅然的神色也消失了,隨後會眾認為此時已經正式解除了一切 束縛,大家應該盡情地享受他們的權利。全場的哄笑是盡情而持久的,真是笑得如狂風暴雨般地痛快淋漓,到最後終於停止了——停止了一會兒,柏傑士先生才得到機會準備繼續發言,台下的人剛把眼睛揉了一下,但接著笑聲又爆發了,狂笑聲持續了好久,最終柏傑士才得以說出以下這幾句嚴肅的話:
“即使掩蓋事實也是徒然——我們的確發現自己麵對著一個特別嚴重的問題。這個重大的問題牽進到本鎮的聲譽,毀壞了全鎮的好名聲。威爾遜先生和畢爾遜先生所提供的對證的話不盡相同,這是個嚴重的問題,因為這表明在這兩位先生之中會有一位犯了盜竊的行徑——”
這兩個人都在軟癱癱地坐著,無精打采,懊喪至極,但聽到主席這番話,他們倆都似觸了電一樣動作起來,立刻想就要站起——
“坐下!”主席厲聲喊道,他們都遵守了。“關於這件事情,我已經說過,問題本身的嚴重性。這事情——剛剛隻牽涉到他們兩人其中的一個。但現在隨著事態的發展問題就更加嚴重了,因為他們兩個人的聲譽都遭了可怕的威脅。我是不是可以更進一步說,遭遇到無法解脫的危險?兩個人都遺忘了那關鍵的40個字。”他稍停片刻。等待了幾分鍾,他故意讓那普遍的沉寂逐漸深沉。接著繼續說道:“這件事情的發生,好像隻有唯一的說法可以解釋。我請問這兩位先生——你們是不是相互勾結,以此行騙呢?”
全場每一個角落充滿了低沉的議論聲,大意是說,“他把他們兩個都抓住了。”
畢爾遜無法應對這樣緊急場麵。他滿臉沮喪地呆坐著,一籌莫展。相反威爾遜卻是個律師。他臉色蒼白並充滿懊惱的神色,掙紮著站起來,說道:
“我請求大家仔細地聽一聽,允許我說明一下這件疾心痛首的事件。我把我所要說的話講出來,真是十分抱歉,因為我要說的不免要令畢爾遜先生遭到無法挽救的傷害。曆久一來,我對畢爾遜先生是一向很尊敬、很敬愛的,我以前完完全全地信任他絕對不會受任何誘惑的影響——就似你們大家一樣地信任。但是為了保存我自己的聲譽,我不得不說話——坦白地說。我很慚愧地承認——現在我十分愧疚請求你們諒解——我以前向那位身無分文的外地人說過那些證詞裏所包括的全部的話,甚至連結尾那罵人的40個字也說過。(全場轟動)最近報紙上刊登啟事之後,我就想起了那些我以前說過的話,並且下定決心領這一口袋的錢,因為我有得到它的權利。此刻我請大家認真考慮一下,仔細想一想:那天晚上,那位外地人對我是感激畢盡。他說沒有任何言語,足夠表達他的謝意,還說如果有一天他想到辦法,他一定要千百倍地答謝我。因此,現在我請問你們一聲:我怎麼會料得到——怎麼能相信——怎麼能夠想像得到一絲疑慮——他既然是那麼感動,竟然能夠幹出這樣絕情絕義的事來,在他的對證詞後麵加上毫無用處的40個字呢?——他為什麼要給我安排這樣的圈套?——致使我在大庭廣眾之下,麵對自己人的麵,轉變為一個詆毀本鎮的壞蛋?這實在是荒謬絕倫,實在出乎想像。他的對證詞應當隻包括我曾經對他提出的忠告開頭說的勉勵話。我認為這一點是毫無疑問。換作是你們,想必也會這樣想。你決不會想像得出,幫助了別人,並且沒有任何得罪之處,他反過來這麼無恥地誣陷你。因此我以十足的信心、充分的把握,在一張紙條上寫下了開頭的那些話——結尾那句話是‘快去改過自新吧’——之後簽上了名。當我正要把它裝進一隻信封的時候,有人叫我到辦公室的裏間去,我就毫無猶豫地把那張字條子敞開留在桌子上。”他停頓了一下,緩緩地轉向畢爾遜那邊,又等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道:“請大家注意這個問題:當我從辦公室裏回來時,畢爾遜先生恰好從我的前門走出去。”(全場轟動)
畢爾遜立刻站起來,大聲喊道:
“他說的是謊言!他說的是無恥的謊言!”
主席:“請坐下,先生!現在是威爾遜先生發言。”
畢爾遜的朋友們拉著他坐下,勸他安靜下來,然後威爾遜又往下說:
“這就是簡單的經過。桌子上我寫的那張字條子已經不在原先放的地方了。我發現了這一點,但我那時並不在意,還以為可能是風把它吹動了一下。畢爾遜先生竟然偷看人家的秘密文件,這是我想像不到的。他是個有地位的人,應該是不屑於幹那樣的事情。如果讓我拆穿的話,我認為他把‘決’字寫成了‘絕對’,這是顯而易見的,這想必是由於記性不好。世界上僅有我一個人,能夠在這裏一字不差地把對證詞用堂堂正正的方法說得清清楚楚。我說完了。”
在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事情似一篇動聽的演說那麼具有誘惑性,它能夠把那些對演說的戲和魔力生疏的聽眾的神經器官攪得昏昏沉沉,顛倒他們的信仰,敗壞他們的感情。威爾遜以勝利的姿態坐了下來。全場把他淹沒在一陣陣潮水般的讚許和喝彩聲中。朋友們蜂擁到他身邊來,同他握手祝賀。畢爾遜卻被大家喝住,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主席拿起小木槌一次又一次地敲打著,不住地喊道:
“但是我們還要繼續進行,先生們,我們還要繼續進行呀!”
會場終於在主席的敲打安靜下來,那位帽商接著說:
“但是我們還要繼續什麼呢?先生,不是隻差付款這一步嗎?”
底下的會眾說話了:“這話有道理!這話有道理!到前麵來吧,威爾遜!”
帽商:“我建議給威爾遜先生歡呼三聲,因為他象征著那種特殊的美德,足以……”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場下爆發了熱烈的歡呼聲。在歡呼聲中——同時也在主席敲擊木槌的響聲中——有些熱心的人把威爾遜抬到底下一個會眾的肩膀上騎著,打算得意洋洋地把送他到講台上去。但這時主席的聲音壓倒了這陣吵鬧——
“秩序!請坐回自己的座位!你們都忘了還有一份文件沒有念哩。”等到會場安靜了下來,他便拿起那份文件,還沒有開始念,卻又把文件放下來,說道:“我忘了,這要等我所收到的信件全部宣讀過之後才能念哩。”又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個信封,抽出裏麵的信來,瞄了一眼——滿臉的不可思議——從頭到尾不斷的細看顯出驚訝的神色。
底下會眾喊道:
“上麵寫的是什麼?快念啊!快念啊!”
於是他就照辦——以驚奇的神情緩緩地念著:
“‘我給那位外地人說的那些話——(有些人的聲音:“喂!怎麼回事?”)——是這樣的:“你決不是一個壞人,(有些人的聲音:‘老天爺!’)快去改過自新吧。”(某人的聲音:“啊,真是莫名其妙!”)簽名的是銀行家賓克頓。”
此時盡情發泄的一陣亂哄哄的狂笑簡直要叫頭腦清醒的人哭起來。沒有被中傷的人們都笑得直淌眼淚;記者們在哭笑不得的時候寫下了一些毫無頭緒的字,難以辨認。有一隻睡著的狗嚇得喪魂失魄,跳起來向這亂糟糟的會場狂吠。各種各樣的呼聲充斥在喧囂之間:“我們發大財了——兩位不可敗壞的廉潔象征呀!——還不算畢爾遜哩!”“三個!——把‘老實人’也算進去吧——多多益善!”“好吧——畢爾遜也當選了!”“哎呀,倒黴的威爾遜——遭了兩個小偷的殃!”
一位會眾喊道:“肅靜!主席又從他口袋裏拿出一件寶貝來了。”
會眾的叫喊聲:“哎呀呀!又是新的東西嗎?念吧!快念!快念!”
主席念道:“‘我對某某所說的那句話’等等,‘你決不是一個壞人,快去改過自新吧。’等等。簽名的是格裏戈利·耶次。”
暴風般的一陣呼聲:“第四個廉潔的人!”“好哇,耶!”“再掏吧!”
此時全場熱烈無比,群情激憤,準備把這個事件中所能有的一切玩笑開個徹徹底底。有幾位屬於19家的人物臉色蒼白,滿懷羞憤,站起來想從過道裏擠出去,可是有許多人大聲喊起來:
“注意門口,注意門口——把門關上,不可敗壞的人物可不許逃離會場!坐下吧,諸位!”
大家順從了這個要求。
“再掏吧!念!快念!”
主席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大家聽熟了的那些詞句又開始從他嘴裏蹦出來——“‘你決不是一個壞人——’”
“名字!名字!上麵簽名的是誰?”
“英戈爾斯貝·薩金特。”
“這是第五個了!把這些象征再往上堆吧!再念!再念!”“‘你決不是一個壞……’”
“名字!名字!”
“尼古拉斯·惠特華斯。”
“哎呀呀!哎呀呀!今天好像是個象征節!”
底下有人用悲淒的音調唱起來,開始把這一句當作歌詞(省去了“好像”兩字)接著那動聽的《天皇曲》裏“他膽怯的時候,美麗的姑娘……”的調子唱。大家都隨聲附和,興致極高。接著又有人恰好及時地編出了下一句——
你可別忘了這一點——
全場瘋狂般地唱出這一句。第三句馬上又有人續上了——赫德萊堡真是不可敗壞——
全場又把這一句吼出來。最後一個字剛剛唱完,傑克·哈裏代用激昂的歌聲唱完了最後一句:
所有象征都在站我們麵前!
大家合唱這句,興致漸長漸高。隨後全場快樂的人們又從頭唱起,把這四句反複唱了幾遍,唱得音韻鏗鏘,派頭十足,歌聲過後,又用雷鳴般的聲音給“將在今晚接受榮譽稱號的不可敗壞的赫德萊堡和他的各位象征們”歡呼三次,還加上尾聲。
隨後向主席大吼的聲音又從會場各個角落發出來了:“繼續進行!繼續進行!念吧!再念一些!把你接到的全部念出來!”
“是呀——繼續進行!我們要博得流芳千世的大名了!”
在此時有十幾個會眾站起來,表示反對。他們說這出滑稽戲肯定是哪個惡作劇的無賴耍的把戲,這是對整個村鎮聲譽的侮辱。無可置疑,這些名字都是假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