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我到芝加哥看博覽會,雖然最終沒看成功,但是我在那次行程中卻收獲很大——可以說,它給了我一些回報。在紐約,我結識了一位正規軍隊中的少校,他也說要去看博覽會,於是我們約好一塊上路。我必須先到波士頓,他說願意一塊去,不妨打發時間。他這人儀表堂堂,體格強壯得像一位鬥士,但舉止溫順,談吐文雅。他為人十分和藹,但又顯得很穩重。也是,他是沒有幽默感的。他對四周的事都頗感興趣,然而他那安靜的神態卻不被外界所影響;他不被任何事情所打擾,他不被任何事物所感動。
但是,半天後,我卻發現,盡管他表麵看來是那麼平靜,但在他內心深處隱藏著一股熱情——熱衷於破除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所中表現出的種種惡習。他要維護公民的權利——這是他的習慣。他認為:共和國的每個公民都應當把自己當作是一個不是官方的警察,不求任何回報,經常監督著守法與執法情況。他認為,要維護和保障公眾的利益,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要求每個公民都盡自己的能力,去製止或處罰他自己看到的那些違法亂紀的行為。
這可是一個不錯的想法,但是我認為一個人這樣做會經常惹來麻煩;我感覺,一個人這樣做,無異於企圖開除一個犯了過錯的小公務員,而結果他會被人家所嘲笑。如果他說事實不是這樣,說我的想法是不對的,說那樣做從來也不會開除任何人;而且,實際上他絕不開除任何人;因為你做錯了,沒有,我們必須把那個人改造過來,讓他成為一個稱職有用的人。
“難道我們非得先去告發那犯了過錯的人嗎?然後再請他的上級不要解雇他,隻要懲罰他一下,最後依然留用他嗎?”
“不,我不是那意思;你根本就不用去告發他,因為,假如還那樣做,他就會有丟掉飯碗的危險。你可以做得像是要去告發他——那也隻是到了無計可使的時候。也是極端的辦法。也就是利用威力,而威力是無利的。最好的辦法是運用權術,喏,如果一個人富有頭腦——如果一個人肯運用權術——”
我們在電報局的一個窗口足足待了兩分鍾,少校一直想方設法引起一個年輕報務員的關注,幾個報務員都隻顧說笑。就在這時少校說話了,他叫其中一個報務員回收他的電報。可是他得到的回答是:
“我能稍待片刻嗎?”這句答話剛說完,他們又說起了玩笑話。
少校說他可以等著,並不著急。接著,他又寫了一份電報:
王經理:
今晚我想和你共進晚餐。同時把你某分局如何經營業務的情況講給你聽。
等了一會,剛才那個說話那麼高傲自大的年輕人接過了電報稿,他剛讀完電文,嚇的臉色都變了,他立即道歉又解釋的說,如果這份害人的電報被發出去,經理就會開除他,或許以後再也找不到這樣好的職位。如果能寬恕他這一次,他以後會認真工作,作一個稱職的報務員。少校原諒了他。
我們離開後,少校說:
“喏,您看懂了嗎?那就是我運用權術——而且,您明白它是怎樣起作用的嗎?一般人總是愛運用嚇唬,那種做法不好——因為那小夥子總是會不服,跟你理論一場,結果你大概會輸給他,讓自己出洋相的。可是,您瞧,權術這玩意兒是能對付他的。溫順的語言加上權術——這就是我們應該運用的工具。”
“哦,我明白了,但是,難道每個人都有你那樣的機遇嗎?難道每個人都和王經理那樣有交情嗎?”
“哦,您弄錯了我的意思。我並不認識王經理——我隻是為了達到運用權術而利用了他一下。這是為了他好,也是為了公眾好。這樣做是有利的。”
我不肯苟同,隻含糊其辭地說:
“難道說謊也可是理所應當的,或者是高尚的嗎?”
他並不注意這句問話中那種委婉含蓄的、自以為是的意味,他隻是麵無表情、莊重而簡要地回答說:
“是呀,有時候是的。為損人利己而說謊,這是不應該的,然而,為了幫助別人而說謊,為了公眾的利益而撒一次謊,那就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了。這道理誰都懂。不必計較所利用的手段如何,你隻要看最後的結果如何。像剛才那樣,那小夥子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了嗎?不是變得安分守己了嗎?他是一個愛麵子的人。像他那樣的人是值得拯救的。是啊,即使不是為了他本人,就單是為了他母親,也是值得拯救他的。他肯定有母親在——還有兄弟姐妹。該死,那些人總是忘了這一點!您知道嗎,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參加過決鬥——從來沒有——雖然像其他人樣,我也曾遇到過挑釁。我每一次都能看到那個人的無辜的妻小站在他和我之間。他們並沒有招惹是非——你瞧,我可不能傷了他們的心。”
在那一天之內,他改正了許多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所表現的惡習,但始終沒引起矛盾——總是運用巧妙而漂亮的“權術”,事後別人並沒感到為難,而他本人卻從那些言行中得到了很大的收獲,最後我不禁羨慕他的工作——心想:如果需要時我也能夠很有把握地在言語上偏離開事實,就像我自信經過一些練習後能夠在印刷品的掩護下用筆墨所做到的那樣,或許我也要采用這種方法哩。
當晚,夜深的時候我們才離開當地,坐鐵路馬車到市區,三個吵鬧且粗魯的家夥登上了車,開始在一群提心吊膽的乘客中(他們有的是婦女和兒童)左右查看,任意地譏諷,嘴裏說著輕薄的話。無人敢反對或者勸說他們,列車員試著好言相勸,但那些惡棍隻顧辱罵和譏笑他。這時我看出,少校已經意識到這種事情是屬於他管的;很明顯,他正在準備著自己腦子裏儲存的權術。我想,在這種場合,隻要說出一句玩弄權術的話,他馬上就會招來一大堆冷嘲熱諷,也許還會導致比這更加難堪的結果;不過,為時已晚,我還沒來得及悄聲相勸他,他已經說話了。他用緩和而平靜的語氣說:
“列車員,您應該把這些瘋豬趕下去。讓我幫助您吧。”
這可是我意想不到的。片刻,三個惡棍已經向他撲過來。但是他們一個也沒能靠近他。他打出了三拳,你很難想到會在拳擊場以外看到那樣凶猛的拳擊,那三個人被打得再也沒力氣從倒下的地方站起來。少校拖起了他們,他們被趕下車了,我們的車又繼續前進。
我感到驚訝,驚訝的是看到這樣的事情會被一個溫馴得像頭羔羊的人做出來;驚訝的是他表現出那樣強悍的力量,取得了那樣全麵徹底的勝利;驚訝的是整件事情被他做得幹淨利落且有條不紊。由於想到整天裏都聽到這個“打樁機”侈談應當怎樣進行婉轉的勸導和運用溫順的權術,我就覺得現在的情形完全有它幽默的一麵,於是我想督促他關注到這一點,並且就此說上幾句玩笑話;然而,我再向他仔細打量,就知道那樣做將是徒勞無功——因為他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並不含有絲毫幽默感;他是不會理會我的話的。我們下車後,我說:
“那可是一套精妙無彩的權術呀——實際上是三套精妙無彩的權術。”
“它嗎?那不是什麼權術。您根本對明白。權術完全是另一回事。你不能運用權術對付那種人,他們對權術不會理解。不,那不是權術,那是威力。”
“瞧,你在這兒不是運用了威力嗎?我想您這話大概說對了。”“說對了?我當然說對了。那就是威力。”
“我也認為,從表麵上看來它是威力。您經常需要用那種方法改造人嗎?”
“絕對不是。那種情形也不過半年裏才遇到一次。”
“那幾個人以後還能康複嗎?”
“會康複?那當然,他們一定會康複的。他們絕對沒有生命危險。我知道應該怎樣揍,應該揍在哪兒。如果我揍他們顎骨底下,他們會沒命的。”
我相信這是實話。我說(我認為自己說得挺俏皮),他全天裏一直像隻羊羔,可是這會兒突然變成一頭公羊——一頭撞角的公羊;不過他卻表現得那麼誠懇可愛,嚴肅說我講得不對,說什麼撞角公羊完全是另一回事,現在人們已經不再運用它。他說這話聽了讓人生氣,我差點兒脫口而出,說他像個傻子,俏皮話一點也不會被他所欣賞——說真的,但這句話並沒說出口,因為我知道現在不必急,還是等以後什麼時候在電話裏說吧。
第二天下午,我們動身到波士頓。特等客車吸煙室裏已經坐滿乘客,於是我們走到普通吸煙室裏。過道那邊順座上坐著一個態度溫順、耍花樣像農民的老人,他麵色憔悴,那扇開著的門被他用一隻腳勾住,想要呼吸點兒新鮮空氣。沒過多久,一個身材魁梧的製動手走進車廂,到門前停了一來,凶狠狠地瞪了農民一眼,然後猛地一下把門拉開,老人的皮鞋差點被帶走。隨後他又急匆匆地趕著辦他的事情去了。有幾個乘客笑起來,老先生露出了一副惱羞成怒的可憐神態。
不久,列車員經過,少校擋住他,用平時的客氣態度問:
“列車員,如果製動手的舉動有錯的地方,乘客該去哪兒報告?是向您報告嗎?”
“假如要告他,您可以到紐黑文站去告。難道他做錯事了嗎?”
少校把事情的經過敘述一遍。列車員好像笑了。他溫順的口氣中微含嘲笑地說:
“那個製動手說什麼了嗎。”
“不,他沒說什麼。”
“您說他惡狠狠地瞪了老先生一眼。”
“對。”
“然後就粗暴地拉開了那扇門走了。”
“對。”
“難道這些就是全部經過嗎,對嗎?”
“對,那就是全部經過。”
列車員笑嗬嗬地說:
“好吧,如果您想要告他,那也是可以的,但我不大明白,這究竟算什麼事呢?您告那個製動手侮辱了那們老先生嗎?這樣,他們就會問您,他說什麼了嗎?您說,他沒說話。這樣,我猜想他們就會說,既然那個製動手一句話也沒說,那您又怎麼能斷定那是一次欺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