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從門口走過,過了幾秒又慢慢退回來。陶川夏要仰頭才能看清門牌,他眯著眼抻長脖子往裏看,周生生麵無表情地向他點頭:“老師好。”
陶川夏走進來,手裏拎著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消炎藥和感冒藥。
“你這是……”陶川夏欲言又止,止了又止。
周生生替他說:“腎衰竭。”
陶川夏看了她好久,緩聲歎息,輕聲道:“你還這麼小,怎麼會得這種病,家裏大人去哪兒了?”他左右張望。
周生生說:“就我一個。”
沉默了一會兒,陶川夏窸窸窣窣地掏出紙巾擦鼻子。或許是工作有些忙,感冒拖到周日便有些嚴重了。
“我雙休日會去培訓學校上美術課,你要不要來看看?”
“我沒錢。”
“你很有天賦,不收你的錢。”
陶川夏的本意是想等周生生做完血液透析後就和她一起吃個晚飯,之後便送她回家的。但周生生的意思是想跟著他去上晚課。
剛做完透析,周生生的臉色有點蒼白,陶川夏有點擔心,但她既然堅持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很意外,祝家陽居然也在。他或許是真的內疚,看到周生生就微笑,還把旁邊的空位子整理得幹幹淨淨。教室裏紙筆都有儲備,就是沒橡皮,祝家陽便把自己的掰開分了一半給她。
上完科學補英語,補完英語學奧數,在爸媽的提議下再報一個興趣班的時候,祝家陽果斷選擇了看上去不怎麼需要動腦子的美術。他靠著手臂昏昏欲睡。
雖然祝家陽冤枉了自己,但抬眼看了一下講課的陶老師,還是決定不打他了,周生生想。
學習生活按部就班,一切歸於平靜。
行政樓是領導的,辦公室是老師的,食堂是大家的。
為了爭創特色校園,校領導決定請美術老師把食堂的那一大片空白牆壁畫滿,陶川夏也分到大門邊一塊3.6mX5.0m的地方。
陶川夏的任務是畫草原上的一座灰藍色尖塔。
“把那盒顏料遞給我。”陶川夏坐在高高的梯子上,手裏握著好幾支顏色不同的畫筆,他在畫太陽,有時添幾筆就會停下來解說一番。
有一天,周生生慢悠悠地爬上梯子,很高,站在尖尖的寶石藍的塔頂上摸了摸太陽,顏料還沒幹,沾在指尖黏糊糊的。
這一幕剛好被走進來的陶川夏看到了,他立刻訓斥她那樣是有多麼危險。他第一次那麼凶。
周生生有點愣住了,記憶裏小時候有一次自己從台階上摔下來,在那個男人死後,就再沒有人這樣說過她。
陶川夏還在那裏念叨:“要是掉下來可怎麼辦?!“
天空,太陽,還有尖塔都完工了,隻剩下最後的草原。
圖片上的草原應該是夏季,鋪展開來的一大片翠綠,遠遠近近都開滿了小花,塔尖光芒熠熠生輝,陽光熾熱而嬌豔。
在陶川夏的指導下,周生生在角落裏畫了一叢淡粉色的小雛菊。
(五)灰藍色的尖塔隻畫在牆上
不管是衣服還是鞋子,周生生全身都是顯而易見的廉價。
她在一個充斥著溫暖陽光的午後問沈碧華要錢。
兩人有時半個月都不一定能說上兩句話,沈碧華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壞了,複而問道:“你說什麼?”
周生生真就又說了一遍:“給我兩百塊錢。”
沈碧華的表情似乎是要笑,又像是要尖叫,嘴唇顫抖,但眼眶裏沒有眼淚。
“一次四百,一星期兩次,一個月就是三千多!你怎麼還有臉問我要錢!”沈碧華用手按著桌子,躬身,單薄的肩胛骨幾乎就快要戳破衣服。
周生生抿嘴不語,隻狠狠地瞪她。
狹窄的屋子裏擁擠不堪,所有東西都是灰撲撲的。沈碧華穿著黑色的布製長裙,露出來的一截手臂花白,就像被突如其來的光線驚擾的長年盤踞地底的毒蛇。
忽然有人敲門,“咚”的一聲,安靜下來,接著又“咚咚”響了兩下。
沈碧華胡亂理了理頭發去開門。
“你好,學校組織了一次家訪活動,我是周生生的班主任,我姓陶……碧華?你是沈碧華?”
周生生這才知道,沈碧華和陶川夏以前曾是高中同學。
陶川夏看上去挺高興,興致勃勃的,沒完沒了地回憶往昔。沈碧華不時地應上幾句,臉上是少見的笑容,她甚至有些不自覺地把臉側的細碎的發絲撫到耳後。
“家裏就隻有你們兩個人嗎?”說到興頭上,陶川夏突然問。
仿佛是被瞬間拉回人間,沈碧華勾起來的嘴角逐漸拉平:“他……早不在了。”見陶川夏仿佛是要說什麼的樣子,她搖搖頭,繼續道,“三年前的一個深夜,他去銀行取錢,回來時被歹徒跟蹤。他不肯鬆手,因為那筆錢比他的生命還重要,最後被殺害在了門口。”
比生命還重要,沈碧華摩挲著手裏的茶杯,周生生覺得她似乎看了自己一眼,又似乎沒有,身上有點發冷。
“生生她又……這幾年真是辛苦你了。”
沈碧華都沒哭,可為什麼陶川夏你的眼眶卻紅了?
這次家長會就像兩人的敘舊會,陶川夏走後,房裏的人心照不宣地沒有再提起一開始的話題,沈碧華仿佛累極了,疲憊地收拾好茶水,她還要上夜班,一會兒後也出了門。
周生生心裏忽然生出無以名狀的傷悲,她獨自坐在客廳裏陶川夏坐過的位子上。天色漸暗,空氣的暗處似乎藏了一把刷子,沾了蒙蒙的灰色,一層一層地往下覆蓋,冰涼粘膩的色彩滴了她滿頭滿臉。
大幅的畫就該站在遠的地方看,璀璨的白,欲滴的綠,翻滾的花海是多麼五彩斑斕,那團小小的淡粉色隻能模模糊糊的消失在角落。
(六)我要養一條頭很大的狗
自家長會之後,陶川夏就經常來家裏吃飯,每次來都會拎一大袋菜或是水果,來了也不坐沙發上,總是去廚房幫忙。
他對周生生更好了。
裝潢精致的服裝店,周生生從試衣間裏走出來,收腰的米色裙子搭配尖尖的白色小皮鞋,離鏡子太近,呼出的氣息模糊了女孩的麵容。
周生生用手擦了一把鏡子,鏡子裏的陶川夏向她走來,止不住地讚賞。
“你和碧華真的很像,特別是這雙眼睛。哈哈,你媽媽當年可是公認的校花啊。”
陶川夏告訴周生生,年輕時他放棄去意大利留學的機會毅然留在這座城市當一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是為了一個人。他眼含期待,但周生生卻無動於衷,甚至有些冷淡。呼之欲出的答案就此塵封。
陶川夏又問:“生生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很好。“周生生十分真誠地告訴他。
空無一人的教室裏,祝家陽看到周生生站在窗邊,雙手緊緊捂住眼睛。她站得筆直,一動也不動。淡茶色的窗簾嘩嘩亂響,高高地揚起,將她堪堪籠罩。
祝家陽說:“周生生你別哭啊。”
聞言,周生生放下雙手轉過頭來,臉上一滴淚水也沒有。祝家陽愣住,半天才開口:“那個,你怎麼了?”
周生生不理他,反正告訴他他也不懂。
被所有親人排斥的童年,一切厭惡的、麵目可憎的,隨著年月逝去早已模糊,隻清晰地記得那些竊竊私語,充滿惡意。
“就是沈家的那個,居然敢做出那樣的事,看不出來啊,平時文文靜靜的。”
她們挽著雙手,在屋簷下紮成一堆。
“居然還有臉回來,喏,被趕出來了吧。可憐那小娃娃真好看……”
十歲那年病發,在此之前她也是家人手裏的掌上明珠,活潑可愛又聰明。以為隻是普通孩子的厭食,浮腫也認為是長胖了,這一個病來勢洶洶,是自娘胎裏帶出來的缺陷。
那段時間就一直蜷曲在病床上,醫生每過幾個小時就要取血化驗。她還太小,即便配型成功也動不了手術,更何況腎源從來都很緊張,同一個病房中總有那麼幾個人在歇斯底裏。
就算最後病情穩定,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也能跑能跳,可終究一輩子與健康無緣。
最凶險的人活了下來,那個一直無條件寵著她的不該走的人卻走了,帶走了所有歡樂,也帶走了她淡粉色的瑰麗夢境。
自那以後,她和她都生病了,歇斯底裏,揮劍相向。
是啊,別人怎麼會懂?又怎麼能懂?
像祝家陽這樣的人就應該住在溫暖的公寓裏,吃飯的時候會有人講笑話,一家人其樂融融,或許還會養一條狗,毛很長,頭很大,超級傻的那種。
(七)人一旦長大就會覺得孤單
她是真漂亮,或許是剛下班,還穿著那件改良旗袍式樣的絳紅色製服,身段玲瓏,臉上的妝容精致。
路燈下,陶川夏比她高大半個頭,擁抱的姿勢正好。
周生生抱著畫板站在長長老巷的暗處,陶川夏沒告訴她他今晚的課讓別人替了。沈碧華抬頭看過來,她那雙眼睛是典型的杏眼,大而黑,眼角微垂,是顧盼生憐的美態。
周生生落荒而逃,陶川夏在身後喊著她的名字追她。周生生用手裏的東西砸他,跑過幾個轉角就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