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生路過一個暖冬
作者:白鳥盡
周生生總是覺得冷,不管是身還是心。
太陽表麵約有6000攝氏度。
是不是隻要高一點,再高一點,爬到尖尖的塔的頂端就能摸到它。
可是越高的地方就越冷啊,珠穆朗瑪峰長年積雪,卻是離太陽最近的地方。
(一)走不過的地方叫彼方
周生生的珠寶名貴,周生生這個人卻是不大值錢的。
十四歲的周生生靠坐在小巷口那株巨大的香樟樹下,前麵就是一條破馬路,綠化帶被攤販占領,人和車都像老鼠一樣亂竄,油煙味侵略了整條街道。
不遠處傳來少年們清脆的嬉鬧聲,有風卷起沙塵掉到了眼睛裏,她就用手揉。淚眼模糊間,數輛自行車從眼前呼啦穿過,一塊東西從天而降砸破了周生生的腦袋。
周生生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銀色鋼筆,擦幹淨了,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一滴血掉在塵土裏砸出一個小坑,她平靜地用手捂住額頭,把鋼筆塞到書包裏,轉身慢慢走入小巷深處。
周生生自明白事理起再也不願叫沈碧華“媽”,“喂”是代名詞,也如同自己賞賜給沈碧華的一塊遮羞布。
“喂——開門!”如果不是今早上學沒帶鑰匙,周生生是極不願意開口的。
破敗的鐵門裏先傳來女人不滿的抱怨,然後是嘩啦啦的開鎖聲,門被打開。她總是沒有安全感,不管任何時候都得用鑰匙擰兩圈,或許是跟丈夫的死因有關。這也是周生生很討厭的一點。
沈碧華很漂亮,成熟女人特有的風韻,歲月催人老,卻唯獨寬恕了她。
周生生一聲不吭地和她擦肩而過,沈碧華拉住她,女人身材高挑,便從上而下俯視周生生,半晌:“你知不知道衣服上的血跡很難洗幹淨?!”
周生生甩開她的手,頭也不回:“不用你管。”
沈碧華氣急,指著周生生的後腦勺:“你可不可以像女孩子一點?我已經夠累了,你讓我省點心行嗎?”
周生生摔門,她躲在房間裏也開了口:“你年輕時可沒讓外婆多省心。”
裏麵上了鎖,沈碧華“啪啪”地用手敲,末了用高跟鞋狠踢門板,她的聲音又尖又細,張牙舞爪的,有種穿破樓頂直衝雲霄的意味:“有本事你把欠我的都還我!都還我!”
周生生開門,隻穿了件吊帶一條小短褲,她把手裏的衣服往沈碧華身上丟過去:“給你。”她馬不停蹄地快步走向窗台。
沈碧華尖叫一聲,衝過去抱住她的腰往回拖,周生生任由她拽回房裏扔到床上。
沈碧華像是不願碰她似的,搓了搓手,從外麵拿進來一瓶酒精重重地放在桌上:“沒見你能還得起我什麼。”
窗簾一直都是拉著的,黃昏的光線很渾濁,透過薄薄的布料滲進來,線條和顏色脫印了的凱蒂貓沒有嘴巴。
血糊了半邊臉,早幹了,指甲一搓就掉了下來。周生生翻出一麵小鏡子,用餐巾紙蘸了酒精擦臉,碰到小指甲蓋大小的傷口就“嘶”地扭曲了臉。
(二)魚缸裏的小烏龜爬呀爬
早讀的時候,第二排中間的座位空了一個,那塊地區是優等生聚集地,班主任特意安排的。班主任是個幹瘦的女人,對於教室後排總是不屑一顧。
周生生想祝家陽可能是畏罪潛逃了,不過像他這樣的人不可能不來學校的。對於能不能捉到他,周生生信心滿滿。早讀完畢,他果然從門外走了進來。
周生生衝到講台前舉起右手,她要把東西丟回到祝家陽的頭上。
大家的視線都定格在周生生身上,忽然有人“啊”地叫了一聲:“祝家陽你的鋼筆!”
鋼筆是祝家陽爸爸從台灣帶回來的,MontBlanc牌,比周生生牌的金戒指還要貴,這還是周生生被叫到辦公室之後才知道的。怪不得他整天翹著手指把筆供在桌上。
班主任是中年得子,寶貝得緊,就不再輕易動怒。祝家陽說什麼她就點頭,祝家陽不說了她還是點頭。
班主任打電話給政教處,又打了電話給沈碧華,然後讓周生生頂著一隻小魚缸站在門後。
家裏的電話自然是打不通的,沈碧華是服務員又不是貴婦人,哪能想接電話就接電話。
班主任快要氣死了,拚命扇風消火,她總認為懷孕期間生氣會讓孩子變醜。
“偷這麼貴重的東西要坐牢的你知不知道?!”
魚缸裏有隻小烏龜,雖然一直爬呀爬呀爬,可最後還是隻能在缸底趴著。
“像你這樣的人就不該待在學校裏,簡直就是浪費資源!”
周生生很想點頭,但是又怕魚缸掉下來。
教室裏的竊竊私語和探究鄙夷的目光怎麼比得上切身實際的痛楚,麵壁了一天,周生生的腿都快抽筋了。
第二天是星期三,周生生一覺睡到中午十點,吵醒她的是電話鈴聲。
周生生賴在床上,鈴聲一直沒停。她頭很痛,腦袋裏哐當直響。她慢吞吞地爬到電話機旁:“喂?”
那邊靜了靜,男人略微沙啞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入耳中:“是周生生同學嗎?”
周生生嗯了一下,對方頓了頓:“你今天為什麼沒來學校?”
號碼是陌生的,周生生有點警惕:“你誰啊?”
“是這樣的,張老師她請產假,我是你們這幾個月的代理班主任,我姓陶……”
周生生打斷他:“我病了。”
代理班主任似乎還想問什麼,周生生又說:“老師我要去醫院了。”
“那好吧,你記得好好休息,明天一定要準時到校啊。”
掛斷電話,周生生換好衣服,拉開茶幾的抽屜拿出錢來。
她是真的去醫院了。
(三)你所不知道的動物世界
陶川夏是個帥大叔,臉上的表情總是笑笑的。
陶川夏說:“胖虎你向周生生和祝家陽同學道歉。”
第一躁動分子胖虎耷拉著臉,不情願地開口:“對不起祝家陽,我不該拿你的筆。對不起周生生,我不該用祝家陽的筆砸你。”
“好了,胖虎下午交八百字的檢討,你和祝家陽先走吧。”
陶川夏似乎是感冒了,鼻子紅紅的,他抬頭看了周生生一眼,指指對麵:“坐。”
陶川夏不知從哪裏翻出一個創口貼,撕開了貼到周生生的額頭上。他蜷起一隻手放在鼻下咳了幾聲:“病好了嗎?”
周生生點頭。
陶川夏揮揮手:“那你可以回教室了,這件事我已經在班裏說過了。”
祝家陽等在外麵沒走,迎上來:“要不是陶老師覺得事情不對,我就真冤枉你了,你別生氣啊。”
周生生沒理他,從他身側兀自繞了過去。
周生生趴在桌子上,摸了摸腦袋,難道這事就算完了?
次日,周生生在書包裏藏了一盒活生生的毛毛蟲。周生生不愛說話,也沒朋友,還是睚眥必報的性格,整個人永遠都陰森森的。看到她準備往胖虎桌子裏倒毛毛蟲,同桌立刻就顫巍巍地去告訴代理班主任了。
陶川夏也生氣,沒收了蟲子,一副想發火也發不出來隻能不停揉鼻梁的模樣。
“胖虎他陷害我。”周生生看上去居然有點理直氣壯。
“為什麼?”
“我踩了他的飛船模型。”
“你又為什麼踩他的模型……好了,我明白了,那你也不能這樣啊!他都向你道歉了,一切就算過去了!”
周生生低頭不語,她長得清秀,大眼睛白皮膚,從這個角度能看到長睫毛在微微顫動。
明明是這麼纖細好看的女孩子……陶川夏不懂現在的學生到底在想些什麼,又不是動物世界,非咬個你死我活的。
“以後別再發生這種事情。”
“……”
“要是有人欺負你,就來跟我說。”
周生生的眉頭皺了好幾秒,才點點頭:“哦。”
陶川夏也是數學老師,正好就頂了原來班主任的課。
周生生的數學差到掉渣,測驗對她來說隻是幾道選擇題的任務,其餘時間就認真地在草稿紙上塗塗畫畫。
張姓班主任對周生生一直是放養的態度,都懶得看她。可沒想到陶川夏會一直站到自己身後,等發現時才嚇了一跳,迅速把稿紙翻到背麵。
陶川夏沒說什麼就走了,到放學時,周生生被他叫住了。
“你的線條是很流暢的,比例也掌握得很不錯,但是透視沒到位,明暗也不夠鮮明,要想象光是從哪個點開始照射……”陶川夏陸陸續續講了一大堆,周生生聽得很認真。
陶川夏喝了一口水:“以前學過?”
周生生沒點頭也沒搖頭,看著他:“小學興趣班。”
“那能有現在這個水平已經很不錯了,畫畫可不是隻靠努力就可以的,我這裏有幾本美術基礎,你先拿回去看看。”陶川夏把書遞給她。
周生生的目光中滿是疑惑。
陶川夏笑了笑:“我也是美術老師,隻是剛好沒教到你們這個班,我以前一直希望能成為藝術家,隻可惜因為一些原因就把理想給擱置了。”
周生生想問他為什麼,但看到陶川夏的表情有點傷感。
(四)要是掉下來該怎麼辦
紅色的血液順著透明的管道流出體外,又在醫療儀器裏循環過濾一周,重新輸回身體裏。周生生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望著天花板,估計醫院的天花板也漏水,角落裏灰撲撲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