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講 生的哲學(下)(2 / 3)

善者,稱其純粹中正之名;性者,指其實體實事之名。一事之善,則一事合於天。成性雖殊,而其善也則一。善,其必然也;性,其自然也。歸於必然,適完其自然。此之謂自然之極致。(《疏證下》)

夫人之異於物者,人能明於必然;百物之生,各遂其自然也。(《疏證上》)

孟子之言乎自然,異於告子之言乎自然,蓋自然而歸於必然。必然者,不易之則也,非製其自然使之強而相從也。天下自然而無失者,其惟聖人乎!(《緒言上》)

“歸於必然,適完其自然,此之謂自然之極致”,這段文句是東原全部思想的神髓。他認為人與萬物所以不同,就在於人能夠知道必然,而物隻各遂其自然。因為這樣,所以萬物隻能在自然條件限製下求生存,而沒有超出自然限製的力量。人是明於必然的,所以人有超出自然限製的力量。人能夠在自然條件的限製之外,造出許多工具,以求達到必然的目的。因此人類不僅能夠利用自然,並且能夠駕禦自然,征服自然。這便是“歸於必然,適完其自然”的意思,這就叫做“自然之極致”。必然和自然,並非二事。必然由自然而來,自然向必然而去。必然既不是“製其自然使之強而相從”的作用,更與那種“任其自然而流於失,轉喪其自然”的情況不同,乃是“就其自然,明之盡而無幾微之失”之意。東原對於生生和條理的看法,與此正同。所謂生生,即指自然而言;所謂條理,即指必然而言。他的那種“惟條理是以生生,條理苟失,則生生之道絕”的主張,與這裏“歸於必然,適完其自然”的思想,正相吻合。東原認為:孔、孟的思想,與各家思想的分野,就在孔、孟能夠看到“歸於必然,適完其自然”這一點。他說:

孔、孟之異於老聃、莊周、告子、釋氏者,自誌學以至從心所欲不逾矩,皆見乎天地人物事為有不易之則之為必然,而博文約禮以漸致其功。彼謂致虛極,守靜篤,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至於道法自然無以複加矣。孟子而後惟荀子見於禮義為必然,見於不可徒任自然,而不知禮義即自然之極則。宋儒亦見於理為必然,而以理為太極,為生陽生陰之本,為不離陰陽,仍不雜於陰陽。指其在人物為性,為不離氣質,仍不雜乎氣質,蓋以必然非自然之極則而已。(《緒言下》)

可見東原對必然和自然的說明,是費了一番苦心,然而這點也正是他的識解過人之處。

(三)性

東原以道和順的關係,說明自然;以善和常的關係,說明必然;現在又以性和德的關係,說明本然。他說:

實之昭為明德,是謂信。(《原善上》)

言乎信之謂德。(《原善上》)

名其不渝謂之信。(《原善上》)

德,言乎不可渝也。(《原善上》)

他拿“信”之一字來解釋“德”,又拿“不渝”來確定德的含義。所謂“不渝”即是指“本然”而言。他說:

言乎本然之謂德。(《原善上》)

通乎天地之德者,可與語性。(《原善上》)

德和性,都是就本然而言。不過,德,是指天地之本然;性,是指人物之本然。人物之性,卻又是本於天地之德。現在我們隻要就性加以研究,那麼,對於德也就可以了然了。東原說:

性,言乎本天地之化,分而為品物者也。限於所分曰命,成其氣類曰性。各如其性以有形質,而秀發於心,征於貌色聲,曰才。資以養者存乎事,節於內者存乎能。事能殊致存乎才,才以類別存乎性。有血氣,斯有心知,天下之事能於是乎出。君子是以知人道之全於性也。(《原善上》)

這一段話,是東原性論的中心。他告訴我們:“性”“命”“才”的分別,“事”和“能”的作用,以及“血氣”和“心知”的關係。我們必定要能夠把這許多關係,認識清楚,然後才能把握住東原的性論。東原說:

氣化生人生物,據其限於所分而言謂之命,據其為人物之本始而言謂之性,據其體質而言謂之才。(《疏證下》)

命,是就“限於所分”而言;性,是就“人物之本始”而言;才,是就“體質”而言。人物之生,是各依其類,而分於天地之氣化。分於天地之氣化,是“分”,各依其類,是“限於所分”。這種有所限製,人力無從增減於其間的,叫做“命”。其未感於外物時的那種本然的狀態,叫做“性”。人物各如其性而成其形質,以顯現出性的本然的,叫做“才”。我們現在拿金錫為譬。當我們熔冶金錫的時候,就它們的本然之質來說,是性。既已熔冶,則冶金必成金器,冶錫必成錫器,這是命。既已成器,則有形體可見,可以辨別出孰為金器,孰為錫器,這是才。我們再拿桃樹和杏樹作譬。當桃核和杏核,尚未生根發芽的時候,無法辨別它們生長的力量及其形色臭味的不同,這是性。後來種入泥土之後,株成葉茂,華繁果熟,桃自桃,杏自杏,各不相同,這是才。可是桃和杏的不同,並非是到了長成桃樹和杏樹以後,才能看出,它們的不同,早潛藏於桃核和杏核之中。在桃核裏麵,隻能長成桃樹,絕不能長出一棵杏樹;在杏核裏麵,也隻能長成杏樹,絕不能長出一棵桃樹。這便是命。所以東原說:“限於所分曰命,成其氣類曰性。各如其性以有形質,而秀發於心,征於貌色聲,曰才。”不過這命、性、才三者,都是由氣化而生,稱之為“天性”。東原說:

成是性,斯為是才。別而言之,曰命,曰性,曰才;合而言之,是謂天性。(《疏證下》)

這是說明性、命、才的分別。我們再看東原對“事”和“能”的說明。他說:

生養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二者自然之符,天下之事舉矣。盡美惡之極致,存乎巧者也。宰禦之權,由斯而出。盡是非之極致,存乎智者也。賢聖之德,由斯而備。二者亦自然之符,精之以底於必然,天下之能舉矣。(《原善上》)

五行陰陽者,天地之事能也。是以人之事能,與天地之德協。事與天地之德協,而其見於動也亦易。與天地之德違,則遂己之欲,傷於仁而為之;從己之欲,傷於禮義而為之。能與天地之德協,而其有所倚而動也亦易。遠於天地之德,則以為仁,害禮義而有不覺;以為禮義,害仁而有不覺。皆道之出乎身,失其中正也。(《原善上》)

人與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人與物同有覺。覺也者,性之能也。欲不失之私則仁,覺不失之蔽則智。仁且智,非有加於事能也,性之德也。(《原善上》)

耳目百體之所欲,血氣資之以養,所謂性之欲也,原於天地之化者也。是故在天為天道,在人鹹根於性而見於日用事為為人道。仁義之心,原於天地之德者也。是故在人為性之德。斯二者,一也。由天道而語於無憾,是謂天德。由性之欲而語於無失,是謂性之德。性之欲,其自然之符也。性之德,其歸於必然也。歸於必然,適全其自然。此之謂自然之極致。(《原善上》)

“事”,是就“自然”的方麵而言。所謂欲,所謂情,都屬於“事”。東原提出這個“事”字來,是在說明“仁”的作用。所謂仁,實即“生生”之意。故說:“得乎生生者謂之仁。”“能”,是就“必然”的方麵而言。所謂巧,所謂智,所謂覺,都屬於“能”。東原提出這個“能”字來,是在說明“智”的作用。所謂智,實即“條理”之意。故說:“得乎條理者謂之智。”“事”,既就生生而言,所以看重一個養字。“能”,既就條理而言,所以看重一個節字。他說:“資以養者存乎事,節於內者存乎能。”他認為天地的事能,就是五行陰陽,他稱為天地之德。人的事能,就是仁智,他稱為性之德。人的事能,和天地的事能,是本來一致的。不過表現在行動的時候,如果違背了天地之德,就不免陷於“私”與“蔽”,而有傷於仁智。事之失,由於私;能之失,由於蔽。私,是仁的反麵;蔽,是智的反麵。前者是欲望之失,後者是感覺之失。要兩無所失,才能進於神明。東原說:

由心知而底於神明,以言乎事,則天下歸之仁;以言乎能,則天下歸之智。(《原善上》)

但“事”和“能”之相互間之關係,又怎樣呢?我們知道:事,是指生養之道的“欲”和感通之道的“情”而言,這叫做“性之欲”;能,是指知道美惡的“巧”和辨別是非的“智”而言,這叫做“性之德”。欲和情,是屬於自然的,但是巧和智,卻是屬於必然的。性之欲,即就自然說;性之德,即就必然說。性之德,不過是性之欲之“不失其中正”的東西。質言之,性之德,不過是一種完成性之欲的作用。事和能的關係,也正是如此。所以東原要說:

性之欲,其自然之符也。性之德,其歸於必然也。歸於必然,適全其自然。此之謂自然之極致。(《原善上》)

以上是說明事和能的作用。現在我們要進一步討論性、命、才和事、能的關係,先就命和性的關係來說。東原說:

《中庸》曰:“天命之謂性。”以生而限於天,故曰天命。《大戴禮記》曰:“分於道謂之命,形於一謂之性。”分於道者,分於陰陽五行也。一言乎分,則其限之於始,有偏全厚薄清濁昏明之不齊,各隨所分而形於一,各成其性也。然性雖不同,大致以類為之區別。(《疏證中》)

性形於一,性所以有偏全厚薄、清濁昏明之不齊,乃由於命。命是限於所分的,即限於天,所以稱為“天命”,所以《中庸》說:“天命之謂性。”東原以為凡是有一種限製的,都可叫做命。所以說:

凡言命者,受以為限製之稱,如命之東則不得而西。故理義以為之限製而不敢逾,謂之命;氣數以為之限製而不能逾,亦謂之命。古人言天之所定,或曰“天明”,或曰“天顯”,或曰“明命”。《國語》叔向之言曰:“命,信也。”蓋言乎昭示明信曰命,言乎經常不易曰理,一也。天命不於此見乎!(《緒言上》)

又說:

命即人心同然之理義,所以限製此者也。古人多言命,後人多言理,異名而同實。耳目百體之所欲,由於性之自然。明於其必然,斯協乎天地之中。以奉為限製而不敢逾,是故謂之命。命者非他,就性之自然,察之精,明之盡,歸於必然,為一定之限製,是乃自然之極則。若任其自然而流於失,轉喪其自然,而非自然也。故歸於必然,適完其自然。(《緒言上》)

命和理有相同處,都是就限製而言,這點是可以注意的。東原又根據孟子性命相關之理,來補實己說。他以為性雖是自然的,但我們不能因此就放縱欲望。命雖是限製的,但我們也不能因此就不加努力。因為人們往往借口於性,以求遂其欲;借口於命,而不盡其材。所以東原嚴重地說:

性者,有於己者也;命者,聽於限製也。謂性猶雲借口於性耳。君子不借口於性之自然,以求遂其欲;不借口於命之限之,而不盡其材。(《緒言上》)

存乎才質所自為謂之性,如或限之謂之命。存乎才質所自為也者,性則固性也,有命焉,君子不以性而求逞其欲也。如或限之也者,命則固命也,有性焉,君子不以命而自委棄也。(《原善上》)

其次,就性和才的關係來說。東原說:

人有天德之知,有耳目百體之欲,皆生而見乎才者也,天也,是故謂之性。(《原善中》)

由成性各殊,故才質亦殊。才質者,性之所呈也。舍才質,安睹所謂性哉?(《疏證下》)

孟子所謂性,所謂才,皆言乎氣稟而已矣。其稟受之全,則性也。其體質之全,則才也。稟受之全無可據以為言……皆據才見之耳。(《疏證下》)

言才則性見,言性則才見。才於性無所增損,故也。人之性善,故才亦美。其往往不美,未有非陷溺其心使然。(《疏證下》)

才可以始美而終於不美,由才失其才也,不可謂性始善而終於不善。性以本始言,才以體質言也。體質戕壞,究非體質之罪,又安可咎其本始哉?(《疏證下》)

性就本始言,就稟受之全言;才就體質言,就體質之全言。我們對於本始的性,雖無法可以觀察,但可由才質的顯現看出來。才好比是生,性好比是息。我們可以從“卉木之株葉華實”看出生的作用來,這是就才說;我們更可以從“果實之白”看出息的作用來,這是就性說。東原說:“人道舉配乎生,性配乎息。”正是說明才與性的不同。至於才與性的關係,一、才有顯現“性”的作用,性卻不能顯現“才”。二、性就本始說,我們不能說“性始善而終於不善”。才就體質說,假使才失其養,也許會“始美而終於不美”。在性、命、才三者之中,才的作用最為重要。現在說明才和事能的關係。東原說:

才者,人與百物各如其性以為形質,而知能遂區以別焉。(《疏證下》)

才質者,性之所呈也。(《疏證下》)

才,有一種顯現“性”的作用,然而怎樣去顯現呢?就自然方麵說,可顯現而為仁,就必然方麵說,可顯現而為智。仁與智,正是才所表現的最高的目標。仁之失為私,智之失為蔽。私且蔽,則人不能盡其才。所以東原說:

人之不盡其才,患二:曰私,曰蔽。(《原善下》)

私者之安若固然為自暴,蔽者之不求牖於明為自棄。自暴自棄,夫然後難與言善。是以卒之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原善下》)

上麵已經說明才和性的關係,現在也可以了解才和事能的關係了。東原說:

資以養者存乎事,節於內者存乎能,事能殊致存乎才。

第三句“事能殊致存乎才”,已經把事能和才的關係說透了。事屬於仁,能屬於智,與上麵所說仁智力才所表現的目標,意正相合。

我們現在要討論到血氣和心知的問題了。東原認人類是分於天地之氣化,而為血氣所形成的一種肉體。在這種肉體裏麵,發生心知作用。血氣產生“欲”,是自然的;心知產生“理”,就成為必然,但二者是同一的。我們隻有在自然的欲望當中,求到必然的理法。這就叫做自然之極則。東原便用這種立場批評往古的思想。他說:

老、莊、釋氏見常人任其血氣之自然之不可,而靜以養其心知之自然。於心知之自然謂之性,血氣之自然謂之欲。說雖巧變,要不過分血氣心知為二本。(《疏證上》)

荀子見常人之心知,而以禮義為聖心。見常人任其血氣心知之自然之不可,而進以禮義之必然。於血氣心知之自然謂之性,於禮義之必然謂之教。合血氣心知為一本矣,而不得禮義之本。(《疏證上》)

程子、朱子見常人任其血氣心知之自然之不可,而進以理之必然。於血氣心知之自然謂之氣質,於理之必然謂之性。亦合血氣心知為一本矣,而更增一本。分血氣心知為二本者,程子斥之曰異端本心。而其增一本也,則曰吾儒本天。如其說,是心之為心,人也,非天也。性之為性,天也,非人也。以天別於人,實以性為別於人也。人之為人,性之為性,判若彼此,自程子、朱子始。(《疏證上》)